美人有所思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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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宅格局开阔,大门也气派,门前大片青砖铺就的空地,平日里空荡荡的,此时却显得有些热闹。
  只见那大门正前方不知何时竟支了个棚子,周围有数人打着灯笼,将棚内照地通透明亮,远远便看到棚子里放了把太师椅,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大刺刺地坐在那太师椅上,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来路,少年身边还有几个人正与围观的路人说着什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喝之声。
  那报信的婆子一脸气愤地道:“……这位一来就大言不惭,满嘴喷粪,叫老爷夫人滚出来见他,奴婢们实在看不过,就赶他走,结果倒叫他倒打一耙,弄了这许多人在这儿,胡编瞎话说咱们方府不仁义,亲弟弟登门投靠倒把人打出去,糊弄的一群没脑子的信了他的话,倒败坏了老爷夫人的名声!”
  崔珍娘脸色难看,看着方朝清,担忧地道:“清郎,他……怎么来了?”
  方朝清只看着那人,神色难辨。
  听崔珍娘问,他摇了摇头,缓慢往前走:“不用担忧。”
  “他想来便来,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
  方朝清和崔珍娘一现身,围观的人群便“轰”地退散,给两人让出一条路来,崔珍娘瞄了几眼,见有些便是左近的邻居,还有些整日游手好闲的混子,此刻都一脸兴奋地打量着他们两人和那棚子下的人。
  她不禁往上拉了拉面巾,又局促地低下了头。
  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方朝清径直往那棚下的少年走去。
  走近了,便见那少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猫儿一样,锦衣玉冠意气风发,端的是翩翩公子少年风流。
  不是阿圆是谁?
  见他走来,阿圆嘴角蓦地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出是要叫人开心的样子,倒仿佛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方朝清脸色未变,一直走到棚前,已经能看清阿圆眼睫下的阴影,才开口。
  他声音清冷,如寒玉相击:“方朝元,你来做什么?”
  周边立刻响起小声的议论,“方朝清方朝元,听名字倒的确是兄弟啊。”
  阿圆——不,方朝元,方朝元似乎没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嘴角的笑容愈发大了,目光在方朝清和崔珍娘身上打量了一遍,才咧着嘴笑道:
  “哥哥这话说的,我来当然是来看望哥哥呀!哥哥离开京城五年,五年来对父母兄弟不闻不问,也是十分狠心了,但弟弟我可不像哥哥一样狠心,这不,来到洛城,便想着哥哥也在,就特地来登门拜访,看看哥哥如今过地怎么样了,谁知道一来便遇到恶奴,一听说我是方家人,便指着我鼻子骂,赶我出门。”
  “真是,哥哥家的奴才就是这么教的?还是——”
  他目光又转到崔珍娘身上,“听说方宅下人都是嫂嫂从京城带来的?崔府居然调教出这样的恶仆,看来崔家也是徒有虚名嘛?嫂嫂,你说是不是?”
  崔珍娘身子颤抖,被面纱蒙住只露出的一双眼睛急速眨动着,张了张口,却颤抖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方朝清揽住崔珍娘肩膀,“珍娘,别怕。”
  又扭头冷声对方朝元道:“我过地怎样,不劳你费心。你若还要脸面,就立刻走。”
  方朝元猫眼一瞪:“哥哥这话说的,我怎么不要脸面了?当年犯错被赶出京城的可不是我,哥哥是忘了自己做了什么?要不要我再提醒哥哥一遍?”
  方朝清脸色惨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揭了我的疮疤,你便光彩了么?”
  他微闭眼眸,眼里痛色闪过:“你和父亲……不是一直以我为耻?”
  话声落下,那边方朝元没接话,只瞪着方朝清,半晌才狠狠地“哼”了一声,转眼又扬起笑容,笑地极为乖巧:“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哥哥,我今天可是诚心诚意来关心你、投靠你的,你看,我行礼都收拾好了,你总不会不收留我吧?”
  方朝清一愣,这才看到那棚子下竟然真堆了许多行礼,怪不得要扎棚子,那些行礼堆在太师椅后都把棚子堆满了,黑压压一片倒真不是做样子。
  他皱眉:“我过得很好,就不用你关心了。”
  方朝元瞬时瞪大眼,刚刚装出的乖巧模样立时又变作了乖张:
  “好?哪里好了?离家五年,一事无成,曾经的堂堂状元郎,先帝亲口夸过的‘御笔金钩’,不读书不治学,却操贱业与商旅为伍,还做什么砸什么,如今开个破书画铺子,竟然还靠卖春宫图发财?可怜没了春宫可卖,就立马又变得半死不活地……”
  “你这叫过得好?”
  他眼里甚至有了些恨,又笑地极为嘲讽:“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叫方朝清了?忘记自己曾经多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了?”
  “如今窝在这破地方,无人知晓,无人理会,庸庸碌碌蝼蚁一般地过日子,你这也叫过得好?”
  他语速极快,却吐字清晰,没一个字含糊不清,一字字一句句,便如闷雷一般,一道接一道地砸在方朝清身上。
  方朝清猛然胸口剧痛,耳朵轰隆欲鸣,酸涩的双眼几乎看不清眼前人影。
  他张口,想要拦住他不要再说,然而方朝元已经片刻不停地再次张了口。
  “哦,还有你这媳妇儿。”他看着崔珍娘,无视她惨白的脸色,和绿豆眼里惊恐的神情,笑地张狂又恶质。
  “你是忘了表姐了么?当年你可是跟京城第一美人定亲的呢,多少人羡慕,如今呢?”
  “不娶美若天仙的未婚妻,反而娶了崔珍娘,你说你过得好?嘻嘻……”
  他又将崔珍娘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厌恶地扭开头,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自己眼睛似的。
  “你忘了当年你怎么说崔珍娘的?”
  “你不记得,我可记得呢,你说‘我喜欢苗条些的女子,崔姑娘……丰润了些’。”
  “嘻嘻,哥哥你可真委婉,嫂嫂当年哪叫‘丰润了些’呀,分明是胖成猪才对吧?”
  “还有嫂嫂这模样——别说丑了,说丑都是抬举她,根本就是妖怪吧!你忘了?当年嫂嫂跟跟表姐可是因为相貌在京城齐名呢!不过一个是因为太美,一个是因为太丑!”
  “哦,嫂嫂如今倒是瘦了,不过……啧啧,这一副骨头架子。”
  “哥哥,我可有侄儿侄女了?”
  “我怎么没听说呢?”
  “怕不是嫂嫂不能生吧?!”
  第38章 兄弟
  围观众人已是一片哗然。
  虽然都是凑热闹的,但谁也没料到竟能凑到这样的热闹。
  那唇红齿白,看着就像仙人童子一样的锦衣公子,嘴巴一张便刀子一样,雪亮锋利,还淬了毒,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全都化作刀子,片片割着方朝清和崔珍娘的肉,割地围观众人虽然八卦心大起,但仅仅是看着那两人,却也仿佛感受到那刀割般的痛楚。
  有人不忍心地转过了头。
  有人嘀咕着那锦衣公子嘴巴也太毒太不给哥哥嫂嫂留情面。
  然而方朝元丝毫没注意周边人变化似的,依旧笑地讽刺,尤其又嫌恶之极地瞄了崔珍娘一眼。
  “不过,哥哥你应该庆幸才对吧,幸好嫂嫂生不了,不然万一真给你生个孩子——”
  “再万一孩子长得像嫂嫂一样。”他眉眼盈盈地笑着,却伸手做了个捂嘴欲呕的动作,“嘻嘻——会把人家接生婆吓死的吧!”
  他的声音又清又脆,还带着些少年的清朗,带着笑说话时,便如珠落玉盘一般,干净利落又爽脆,听声音便叫人觉得是个好人。
  然而,这会儿谁都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好人。
  好人不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更多的人,却是看着崔珍娘。
  她蒙着面纱,形销骨立,不看脸也是骨头架子一样,而看脸——面纱上露出的部分,皮肤黑黄,眼如绿豆,再配上那焦黄稀疏的发,便是不看面纱下的部分,也看不出半分美貌。
  而此刻,那露出的一双绿豆眼已经睁到了最大,眼珠颤抖一样左右疯狂转动,稀疏短浅的眉毛剧烈抖动着,像一只褪了色、身体还残缺不全的毛虫,被按住了死穴,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求得活命,然而谁会在意一条毛虫的生死呢?
  它越挣扎,便越叫加害它的人兴奋。
  就比如此时,看着她这模样,方朝元竟然拍手笑了起来。
  “哈哈哈!”
  他指着崔珍娘,好似看到一只可笑逗趣的猴子。
  然而那笑声戛然而止。
  “啪!”这是响亮的耳光声。
  “砰!”这是清脆的倒地声。
  方朝清的手心很麻,很痛,用尽全力的一掌,不仅被打的人疼,打人的人也疼。
  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下手心,还未来得及对那张被他瞬间打地发红发肿,嘴角都流出血的脸说什么,便听身后“砰”的一声。
  围观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崔珍娘的丫鬟婆子们更是惊叫起来。
  众人灼热的目光注视中,那疯狂挣扎的毛虫终于停息下来,绿豆眼也不再转动,而是突然直愣愣地,再然后上下眼皮一翻,那骨头架子一样的身子,便“砰”地一声,直直地向后倒去,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上。
  石板与人肉相撞,本应该是闷闷的声音,但众人听在耳里,却诧然发觉那声音又硬又脆。
  分明是一具骨头撞上石板。
  “小姐!”
  “我可怜的小姐呀!”
  侍立的婆子丫鬟们愣了一下,才忽然回魂似的尖叫起来,一下子刺入方朝清的耳朵,刺醒他因为打人而生出的片刻茫然。
  “珍娘……”他看着那倒下的人影,喃喃了下,忽然又转头看方朝元。
  方朝元捂着脸,身子都被打歪了半边,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来,流到弧度圆润,甚至还带着些婴儿肥的下颔,然后分成断线的珠子,一滴滴砸在青石板上。
  他抬起头,眼里同样有些茫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打了。
  他看着方朝清。
  方朝清也看着他。
  方朝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轻:
  “你不是我弟弟。”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说罢,他转身,脚步踉跄,却飞一般地向前跑,一直跑到崔珍娘身前,蹲下身,小心地抱起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摔倒时面纱歪斜,露出一张鬼怪般面孔的崔珍娘。
  崔珍娘眼皮紧紧合着,鼻息微弱,看着简直就像死了一般。
  “珍娘。”他又叫了一声,忽然眼泪落下来。
  “对不起。”他说。
  ——
  方朝清抱着崔珍娘进了方宅。
  方宅的下人,除了飞奔着去找大夫的,也一股脑儿地进了宅子,然后将大门紧闭。
  许是看没有热闹瞧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地散了,散去时,各个摇头晃脑,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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