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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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天纷飞的黄麻纸是她最后的气力,这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在从滇国回长安的路上就决定做了的。
  既然自己渺小,弱势,那就用弱者的方式回应世事的滚滚洪流。
  最后,祝你余生安好,李佑城,祝你妻妾贤淑,儿孙满堂,福寿安康。
  许清如在离开长安的一刻,回望身后的城楼,那上面多了很多兵,正在戒严。
  傍晚时分的天空缀着一半乌云,等待一场暴雨。
  第63章 063. 遗弃
  舒王府的兵多为舒王豢养的暗卫,人数虽抵不上太子兵马,但手段确实如畜生般残忍,各种暗器阴招能用尽用,等李佑城一队人费尽周折终于突破防守,进到舒王府的核心区后,舒王竟然不见了踪影。
  周遭热起来,蝉鸣和蛙声开始聒噪,树影摇晃着,投在窗上,像挑衅的鬼魅。
  李佑城纵身下马,带着随行将士开始近战。
  冷锋和高训各带一队人搜寻这殿宇楼阁里皇帝的下落。
  “真是奇怪,我明明看见舒王闪进了这里,怎么就突然没影了?”冷锋在舒王消失的那一处殿宇搜了几遍也没找到人,沮丧道。
  “那人狡诈得很,再搜一遍,看看室内是否装了暗格,建了密室。”李佑城嘱咐。
  冷锋又去搜,果然在主卧旁侧的藏经屋发现了密室。
  顺帝已经奄奄一息,室内弥漫呛鼻的烟雾。
  “陛下!”李佑城忙过去,跪下来探他鼻息,气息十分微弱,他于是将皇帝架在肩上扛了出去。
  太子命太医过来诊治,其他人则继续搜寻舒王踪迹。
  一番急救后,顺帝终于咳出几声,众人伏跪,喊着陛下万岁,声泪俱下。
  太医看了眼顺帝缓缓睁开的眼睛,散着柔和的光,却总是难以聚拢,不禁心中畏惧,默然退到一旁,猜不准这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无碍了,只能缄口不谈。
  李淳扶着他起来,在他后背放了枕头,他捂着胸口,嘴角上扬,笑道:“你若再不来,朕可真要归天了。”
  “陛下赎罪,是儿子愚笨,没能及时找到父皇,但儿子心里时刻挂念父皇,丝毫不敢懈怠。”
  “父皇……”顺帝无力一笑,这称呼因太过陌生而显得牵强:“你……”他抬手去摸他的头,问:“没错,你是朕的长子,朕第一个儿子。你母妃是皇祖父的才人,她啊,本该是去道观静修的,可那次路过朕的步辇,故意抬头一眼,勾得朕错不开目光,是她用手段迷惑朕,生下你来,又步步紧逼,让你当上太子……”
  “陛下,儿臣听不明白。”李淳蹙眉,看样子顺帝的自言自语有痴傻之像。
  “你什么都明白,只是什么都不说罢了。”他指了指殿门处那个高大身影:“让他过来。”
  李佑城端正走过来,跪拜,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朕喜欢你的眼睛……先帝也喜欢你的眼睛,只是,你是人是鬼呢?”顺帝眯起眼睛,摇头:“不重要,不重要了,就像舒王培植的那个与朕相像之人,都是惑人耳目而已。”
  李佑城垂了眼睑,心中本来被突然捂暖的那一处再次冰冷。
  “陛下吸了过量的莺粟粉和曼陀罗粉,怕是产生幻象了。”李佑城起身对太子说,又问太医:“可有法子治好?哪怕撑几日也行,让他能脑子清醒,正常说话。”
  太医怯生生撇了眼,回:“这两种粉来自西域,极为稀有,虽止痛效果好,但不宜久服多服。陛下素日里用药过量,且一直是舒王府的人在服侍,长期得不到太医院的诊治,已是……已是毒入骨髓。且微臣看今日陛下的状态,怕是一下子用了太多……不太好说……恕微臣无能。”
  太子与李佑城对视,情绪复杂。
  “舒王找到了吗?”太子问。
  李佑城:“还在搜,不过我感觉,他已经出了舒王府。”
  太子气愤:“我们做足了防备,这么大的王府里里外外全是我们的人,为什么还是让这叛臣逃了?”
  李佑城:“殿下莫急,还有一些殿宇、房舍、侍仆,需要花时间细细打探,这里面机关太多了。”
  李淳低道:“他手里握着虎符和传位诏书,若真让他跑了,攒动节度使和藩镇造反,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转而问顺帝:“父皇,舒王害您至此,您可知他藏身之处,儿臣也好替您揪出恶人,替天行道。”
  顺帝眼神迷离,已显出颓势,轻笑:“朕原以为可以一石二鸟,没想到啊,还是让你得意了!朕自继位来,励精图治,推行新政,造福万民。”他伸手指着某处,吼道:“可你们只盯着这皇位,只顾守着自己的利益!新政推行不下去,无数良臣忠臣被斩首被流放,这不是朕的错,是你们这些人狼狈为奸!居文轸该杀!舒王该杀!太子该杀!”
  新政是顺帝倾尽心血的治国良策,只可惜实施太急,规划草率,期间新任命的年轻朝臣又有勇无谋,德不配位,加之宦官勾结贵族势力,扰乱朝纲,侵吞国之资产,原本是利国利民的良方,现在却成了人人诟病的祸国殃民之举。
  顺帝竟然自己从榻上起来,掠过跪着的众人,冲到屏风后的大殿中央,疯子般咆哮:“先帝自小就不喜欢朕,他将恩宠都给了朕的其他兄弟,甚至是萧妃生的那个孽畜!朕备受冷落,半生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又被人翦掉翅羽,剔除倾注心血的仁政,朕不得不以退为进啊……”
  他开始从嘶吼转为嚎啕,面目狰狞着,泪水淹没了沧桑的脸,他也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晃动。
  “是朕愧对李氏先祖,是时运没有眷顾大顺啊……”
  见此状,李淳和李佑城忙起身,想过去搀扶,刚迈出脚,顺帝就轰然倒地……
  太子还是拼过去抱住他,他们此生纠缠的恩怨也在这一刹那松了节,化作缕缕烟气消逝在时间里。
  恨与爱,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李佑城看着眼前两人,与他有着最近血缘关系,可不知为何,那种幼时沾染的自卑情绪再次裹挟了他,让他退缩进自己的壳里,他退后一步,跪下来,额头贴紧地面……
  ***
  前朝雄风随风逝,今朝功业仍需谋。
  转眼,一年三个月过去,又是一个深秋。
  这一年多里,朝廷的风云朝夕变换,但大局已定,太子李淳已顺利登基,成为新帝,李佑城被封了定安王,邕王府也改换了“定安王府”之名,其他朝臣各归其位,辅佐的jsg提升,攀附的惩处,属于逆党的绞杀……
  大宦官居文轸也因抓住了喂药过量、毒害顺帝的太监何骈,侥幸逃过一劫,被遣回乡里,安度晚年。
  除了在朝堂上排兵布阵,新帝更要安抚好各贵族门阀,尤其是几个蠢蠢欲动的节度使和藩镇势力,赐婚的赐婚,赏钱的赏钱,目的是强迫其削减兵马,缩小地盘。
  当然,追查舒王的任务还在行进中,可这张铺天大网撒下去,貌似没什么动静。
  “真要做到六根清净,难啊!”李淳叹道,他坐在暖阁赏菊,沏了上好的花茶,邀李佑城聊叙政事家事。
  “若舒王一党有了消息,你可要做好随时征战的准备。”
  李佑城捏着瓷盏,盯着眼前开得正盛的菊花出神,没有回答。
  他瘦了大半圈,整个人仿佛只剩一具骨架在支撑,眼窝深陷,始终带着黑眼圈,眼睛更大了,里面常有血丝,眉骨和鼻梁依旧挺拔,却显得突兀,脸色异常惨白,嘴唇也干裂破皮。以前最爱干净的他现在也“不拘小节”,发丝时常凌乱,头上也有污垢,有时能闻到腥涩之味。
  “不是给你府上挑了百名性子好的婢女吗?看来是她们伺候不周,那朕赐死吧!”
  李佑城终于回神:“她们很好,是我没让她们近身,不怪她们,陛下莫要动气,臣下次一定注意。”
  李淳凝他片刻,笑了笑,安慰道:“好,朕不杀她们。不过你放心,等这三年的国丧一过,你与陆氏娘子便可成婚了,有个体面体贴的娘子能照顾你,朕就放心了。朕知道你寂寞,辛劳,但你是最清楚的,这份家业是挣给谁的。”
  李佑城回望他,也笑了,道:“陛下大可放心,臣自有分寸。”
  “咳,就咱俩了,你就别陛下这陛下那了,叫一声‘阿兄’会死啊?”李淳打趣。
  李佑城笑,起身告退:“那我就不和阿兄客气了,今日早朝时陆尚书还嘱咐我看紧平卢节度使,我这就去布防,早做准备。”
  李淳想发火又发不起来,只能随他起身,来回踱步,边走边说:“你啊你,你这是故意气朕,朕不傻,这点勾当还是看得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心扑在国事上,天天累死累活,恨不得一天当一百天过,是为何缘由?”
  他拍拍李佑城的肩膀:“有时候,你要放宽心,不适合的两个人再怎么相爱也不会长久,况对方还是只难以驯服的鹰隼,你仔细想想,笼子能关得住自由飞翔的鹰吗?朕劝你,别找了,回归正常生活,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李佑城沉默拜别。
  李淳不甘心,又补了句:“实话告诉你,就算找到她了,朕也不准你娶她!”
  回到定安王府,李佑城又将自己关进如意阁,在满屋的案牍中消耗着脑中思念。
  只是,他越是不想她,就越心乱,进而就越想她,心绞着痛,无比难捱,那是一种被遗弃的悲伤,无奈又无助。
  景策送来吃的,帮他把散乱在地的案牍整理好。
  “王爷,吃点东西吧,您上朝前就没用早膳,一定饿坏了吧!”
  李佑城头也不抬,问了句他每天必问的话:“可有她的消息?”
  这一句在一年前是肯定句,是命令的语气:务必找到她!
  后来变成疑问句:怎么可能找不到,找个人那么难吗?
  再后来,他在一次次加派人马,甚至亲自去了几个地方,搜寻无果之后,开始消沉。
  有段时间,他甚至不敢问出这一句。
  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这一句“可有她的消息”已经化为他的肌肉记忆,他的本能行为,就像吃饭、睡觉、眨眼,天生就会,而非后天习得。
  “还在找,请王爷宽心。”景策屏气回道,神色落寞。
  李佑城半晌不说话,执笔写着东西,有簌簌沙沙的声响。
  景策这才意识到,他在流泪,泪水一滴一滴洇在宣纸上,开出形似小朵的花。
  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声音轻浅,缓缓道:“你们所有人都劝我放宽心,可谁又知道,我这人从来不是心胸开阔之人。我生性多疑,睚眦必报,不是什么好人。”
  “王爷……”景策动容,又不知该说什么。
  李佑城搁笔,将洇了泪的宣纸拿起来看,转身递给景策,景策接过,这才发现,他写的是一张海捕文书。
  “印制万份,张贴出去。”
  最上面是一副画像,黑白线条和柔和笔触勾勒出女子清秀俊雅的面容,好似一朵洁白山茶花。
  画像两侧用大字写着“缉拿”,下面的小字则注明:民女许氏,二十有四,善经商,巧言令色,弃养父母,遗弃夫婿,手握朝廷机密,犯重罪,须活捉,勿伤之,否则视为同罪,赏金千两,全国通缉。最后附上定安王印,这是先斩后奏之意。
  景策盯着这海捕文书,情绪复杂,心酸到想笑:“王爷,真的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李佑城眼睛血红,卧蚕也肿起来,却还是垂眸笑了笑,云淡风轻般吐出话来:
  “不然呢……我快撑不下去了。”
  第64章 064. 轻舟
  临近年关,大江南北飘了一场暴雪,这是入冬来第一场雪,像是憋了千年万年,在十余日里下得淋漓尽致,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国土,群山、原野、村落、城郭,无不素裹银装,世界被冰封起来,就算大雪之后艳阳高照,积雪也未减分毫。
  自然灾害在治理国家中是极为关键的一环,是影响民生的重要因素。果然,这雪停后,南北商路受到影响,一些生活必需物资难以很快周转,有些重要城池缺菜少粮,百姓过活艰难。
  北方一些不安分的节度使和游牧民族勾结,侵扰大顺西北边疆,趁机掠走本就紧缺的粮食,奸淫妇女,欺凌老弱,民间都说,大顺气数将尽,连老天都不赏饭吃了……
  而在横断山脉以南的大顺滇地,则是另一番景象。
  巍峨高山和吐蕃高原阻挡了北境寒流,往东则是崎岖低矮的丘陵和无尽绵延的千年阔叶林,地形地势在这里构成一个半闭环,而那个缺口则向着南境敞开,来自海上的柔湿空气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肆意挺进,使得冷暖空气在高山顶碰撞,交缠,彼此融为一体,难舍难分后又化为激烈的暴雨。
  越是寒冬腊月,新旧交替之时,这种景象就越明显和频繁。
  叶轻舟坐在二楼窗户口,望着远山浓密的乌云和由远至近的雨,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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