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怀姝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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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玉怀姝
  作者: 嘉衣
  第1章 赐婚
  今年春到得晚,二月上头还连着下了几天雪,将化未化的积雪被碾进翻粥似的泥地。屋顶雪水顺脊沿滴下,声响隐没在细碎的脚步声中。
  一门之隔,门外是进进出出脚步不停的侍从,间杂着外间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门内却是溺人的一片寂静。
  床帐边两只高燃的红喜烛,左边那只冷不防发出一声“噼啪”的声响,蜡油滴在烛台上,变成狰狞的花。
  明笙守着端坐在喜床上面色平静无波的少女,半晌,忍不住轻声道:“姑娘,趁王爷没回来,你想哭便哭吧……”
  听到这话,少女双眸一颤,笔直的双肩也跟着委顿下去。明笙见状,心中哀叹她家姑娘命途多舛,拭泪的帕子都准备好了,却只听见一句“明笙,没规矩说新嫁娘不许吃东西吧?”
  少女扶着压人的凤冠仰起头,露出一双眸波光潋滟,鼻尖半点胭脂红,肤若凝脂,半截白皙脖颈因着仰头的动作愈发晃眼。
  满室红嫁喜庆,衬着这么个人。说出来的话却大煞风景:“我都闻到味道了,好香。”
  明笙闻言顿了顿,开口道:“回姑娘,确实没有新嫁娘不许吃东西的规矩,”她面上的哀愁已尽数收了起来,“但是洞房花烛夜吃东西,通常会被认作没规矩。”
  “那桌上的云片糕呢?帮我拿两块来垫垫,我的好明笙。”
  真不是撄宁不讲究,实在是她从昨晚开始就滴米未进。出嫁前的最后一顿,她自然打算吃些好的,早早便命小厨房备好了糟鹅,可阿爹阿娘为她这门婚事愁的食不下咽,晚饭没上席。
  撄宁劝的口干舌燥,她阿娘还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大家便都没吃成。
  姜太傅嫡女和晋王的这桩婚事,是皇帝下的旨。明面看上去是身份相当的良缘佳配,实则这婚事双方都不大满意,满意的估摸着只有皇帝他老人家,
  金手一指把两只野鸟硬捆成鸳鸯,不知道安的哪门子心。
  这话可没有诽谤的意思,原因有二。
  一则晋王是京城出了名的玉面修罗,暴戾恣睢狼子野心,虽说燕朝太子已定,但他簇拥众多,仍是有力的继位竞争者。
  二则,姜家是太子党。
  太子党真不是姜家站队,撄宁恨不得替她阿爹大喊一声冤枉。太傅为太子师,自幼教习,等太子长成了接手政务,一口一个“得恩师指点”“太傅教导有方”,逢年过节的拜访,三五不时的内廷召见,算是把姜家强行捆绑到了一条船上。
  姜太傅对党派之争深恶痛绝,但众口铄金,他总也不能在朝堂上辩白“臣不是太子一党”,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赐婚旨意传到姜家时,太傅夫人悲恸太过昏倒在了厅上,太傅也连着叹了几天的气,头发愁白了好几缕。
  倒是撄宁这个当事人,对婚事接受的最快。
  她惯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抗旨是不可能抗旨的,既然横竖都要嫁,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要是哭一哭就能免了这桩婚事,她不见得比戏折子里的孟姜女逊色几分。
  说起来,撄宁和这位晋王殿下,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是去年夏末国公府办的雅集,撄宁自问没什么才学,耐不住好友软磨硬泡,只得去宴席上当个陪衬。
  国公府遍邀京城权贵,连太子都慷慨赴宴,一众皇子自然也不例外。
  席面上女眷们玩着曲觞流水、斗花作诗,撄宁觉得无聊憋闷,又怕抽到自己,寻了个由头出来散心。
  国公府太大,她七拐八拐的走到片无人的竹林,遥遥瞧见了红木做的雷公柱,正预备去角亭中坐一会,走进了却听见亭中传来的谈话声。
  “谏之,你此番北上少说得两三月。”
  被唤作谏之的男子声音冷淡,又带一点少年人的清隽,似玉石相击:“皇命难违,既要我去,那便去。”
  那先说话的人怎么听怎么像开席时念祝词的定国公,“切记行事小心,冀州势力盘根错节,赵翀盘踞十数年,京中派人查了几次,钦差不过是去走个过场。”
  “沉疴痼疾药石难医,要治,必得刮骨疗毒自断其臂。”
  “切莫意气行事,这浑水你淌不得……”
  “谁!”
  撄宁不小心听见朝中辛秘,眼下也不敢做声,正屏住呼吸往后退。所幸她脚步轻,耳畔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冷不防迎面飞来一个盏盖,划破寂静直冲她面门而来,撄宁只来得及拿手挡,小指指骨被砸的发白,火燎一般的疼。若不是勉强能蜷动,她简直怀疑自个手指被砸折了。
  “谁?出来。”
  撄宁颤巍巍的收回手,上前两步没有抬头,强自镇定道:“太傅府姜氏女,和婢女闲玩赏景,见此处竹林别致便独身上前观赏。”
  她心乱如麻,面上却一派平静,亲近之人若见她这样,便知道她被吓傻了,但这张冷脸十有八九能唬住生人。
  撄宁脑筋转的飞快,没有求饶,只老老实实自报了家门,再透露出有婢女在外等待的讯息。
  上首的角亭没人应话,只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撄宁视线里定国公的一截长袍。
  定国公和她父亲同一年入朝为官,二人有些私交,算不得多好但大抵有些分量,“雅集在前院,你便是出来透气如何能到后院?”
  撄宁抿了抿唇,犹豫自己实话实说是走迷了路对方会不会信,可这话要说出来,先头那个自己婢女在外等着的说法便不攻自破。
  “皇叔,放她走罢。”
  撄宁应声抬头,看向亭中之人的目光犹如看观世音菩萨普度人间,她先前去南普陀寺上香都没这么虔诚。
  男子一袭绛色衣袍,头戴白玉冕冠,长发梳作马尾并未束起,有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贵骄矜。皮相说是迤逦也不为过,偏又生了副周正沉毅的黄金骨,像柄开了刃的剑。
  “她不敢乱说,”他淡淡投来一瞥,那双眼极亮,却似似寒冬腊月,两人视线相接:“不然干脆剜了她的舌头。”
  撄宁额上往外冒冷汗,她颤声回应:“臣女今日没来过后院,也不曾见过二位。”
  男人,或者说是少年更为恰当。他行到少女身侧,微微侧过头,马尾随着动作轻抚似獠牙:“这根舌头,先交给你保管着,还有席面上你那个侍女的命。”
  他声音轻柔,却令撄宁骨头缝都发凉,回家当晚便做起了噩梦,不过她忘性大,没两天就把这码事抛到了脑后。
  在听到少年的消息是两月后,从阿爹口中。
  晋王北上调查冀州旱灾救济粮,手持尚方剑,以贪污受贿、买卖军饷、杀良冒功等九条罪名,将冀州都督立时斩首,而后才上报朝廷。
  二品大臣未过刑审便被斩杀,朝野震动,崇德帝大怒,可晋王此举也在法度之内。
  姜太傅赞其举大快人心,又叹晋王手段狠厉,朝中官员勾结已非一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年方十九便有此番心性,未知是大燕的福还是祸。
  这么个不安分的人,抛去党争,也不是父母眼中佳婿。
  可眼下事已至此,撄宁擅长自我安慰,这晋王再怎么不讲理,也不至于把她这个皇帝赐婚的王妃给杀了。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若老天爷有眼,便早早把我们俩这对相看两厌的怨侣拆了。晋王那个活阎王看上去无情无觉的,就该孤身立事,成就一番大事业,哪能被情情爱爱捆住呢!
  “咳咳——”
  撄宁边吃云片糕边腹诽,冷不防被呛了一下,抚着前胸哑声道:“明笙,水,水。”
  明笙早已把茶盏递到她手边:“姑娘,吃完这块不能再吃了,奴婢估摸这时辰王爷该回来了。”
  “最后一块。”撄宁三下五除二的把糕饼塞进嘴里,便擦了擦左手,端坐好了往外赶人:“你且下去吧,省的叫人笑话我离不了人。”
  明笙应声下去了。
  少女理好凤冠,一身朱红嫁衣衬得她冰肌玉骨,脊背之间好像有柄无形的戒尺,端的是位教养极佳的名门贵女。
  十一跟随他家王爷回到后院,开门时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少女姿容无双,听到声响时微微抬眸,面色如常,好一副不卑不亢泰然自若的姿态。
  要知道朝中不少官员听了自家王爷的名讳都面色难堪。他心中暗暗钦佩,不愧是太傅之女,风骨丝毫不逊男儿郎!
  他若是能听到撄宁心声,怕是要哭笑不得。
  她紧张时没什么表情,就木着一张脸,看上去处变不惊,心中却在默念“死不了死不了,他杀你能有什么好处呀?难不成图一乐?”
  默念八百遍之后她鼓起勇气看着走近的少年,却只听见“吱呀”的关门声,还有一句——
  “本王今日心情不好,你是要自己把身后的东西交出来,还是要我的剑去取?”
  较上次相见,宋谏之眸中多了寥寥两分兴味,正凝神欣赏着她眼中的挣扎和惊慌。
  第2章 洞房
  一室死寂。
  晋王也不着急,只隔着三丈远的距离看她,等撄宁慢吞吞的把右手伸出来摊开,少女白皙的腕子上隐隐可见暗青色的血管。
  她掌上是个鼓囊囊的油纸包,低着头打开,露出两块奶汁角。
  这是她从家里带的,捂了一路,刚把明笙支走要尝尝,他就进来了。
  “原以为是个怂的,没想到你胆子大的很,敢当着本王的面装糊涂。”宋谏之生了一双桃花眼,如今不怒反笑,虽然撄宁瞧着渗人,却给他添了少年人的佻达。
  晋王走近了,近到撄宁忍不住往后蹭了下。
  下一秒便察觉到他的手掌贴在自己颈侧,慢慢的拢紧了,没用什么力,拇指摩挲着她脖颈上那块细腻的肌肤。
  少年身量高大,挡在她面前整个视线都暗下来。
  撄宁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道:“王爷,臣女知晓你不愿结这门亲事,但木已成舟。新婚之夜闹出命案总归是不好看的,不然你何必娶我?”
  “闹出命案?”宋谏之轻笑一声,看着小兽在收紧的猎网里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
  炙热的吐息就贴在她耳边:“你若是吃糕点噎死了,也能赖上本王不成?”
  手里还揣着两块奶汁角,撄宁着实有些心虚。
  她闭上眼梗着脖子,快速道:“妾身今日嫁入晋王府,生是晋王府的人死是晋王府的人,王爷您要不怕丢人妾身也没法子。”
  “你有几条命?敢在这跟本王转移话题胡搅蛮缠?”宋谏之言语间是戏弄的残忍:“让我猜猜,你贪生怕死,不至于烈性到自刎。”
  撄宁牙关咬的发涩,脖颈上筋脉突突直跳。
  她心下紧张,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晋王殿下心情不好,她就是那个送上门的乐子。
  死,大抵是死不了的,活,可能还不如一头晕过去干脆了事。
  “太傅把免死金牌给了你?你真觉得那东西能保住命?”
  撄宁闻声睁开眼,直直撞入宋谏之深潭似的眸中,那双桃花眼中没有一丝热气,冷的人心惊。
  阿爹给的免死金牌缀在腰后,凉丝丝的贴在身上。
  她忽然想起京中关于晋王的传言。宋谏之十七岁从军,在漠北与突厥战了两年,拿下这块大燕啃了二十多载的硬骨头,大获全胜军功卓著,赞一句擎天白玉柱也不为过。
  可他行事作风与大燕一贯的讲和不同,突厥告降,他不受,大获全胜后拿突厥可汗的项上人头点了天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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