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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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现在,南北的喜讯都传入京城,大明都城中的百姓们都在欢歌笑语。
  鞑子不像过去那么令人闻之色变了,这就是离边镇极近的京城百姓心中最好的改变。
  二月的朔日大朝会,午门之外早早地就聚满了文武群臣。
  最前面的,是张孚敬。
  历经十一载,他终于位极人臣。
  而在他身后,除了八位国务,便是严嵩、杨慎、黄佐、刘龙、桂萼、翟銮、刘天和、顾鼎臣等人。
  他们分别是文教部、财税部、人事部、礼交部、司法部、民政部、工商部、国防部的尚书。
  这一次大换届之后,虽然张子麟、毛纪、吴廷举等人仍旧位列国务殿,但他们应该都是最后一站了。辅助好张孚敬,凭过去的经验带一带新的尚书。
  而除了这些人之外,最受瞩目的却是一家新的、能位列国策会议的企业总裁:大明银行首任总裁崔元。
  他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从嘉靖十一年开始,崔元将不再担任宗人令这样的职务——由余承业接任;也不再需要代表五府参预军务——郭勋终于达成所愿、重回国策会议。
  今天大朝会上,新的总理国务大臣将呈上他上任后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大明新的国库和新的通宝体系要问世了。
  这件事筹备了很久,已经辞任回乡担任江西大学院院长的费宏出力不少,但具体带头筹划准备的却仍旧是张孚敬。
  新法最终能不能成,如今就是最关键的一环。
  历经多年的争辩与实践,君臣都已经非常清楚:大明的核心问题其实是财政问题。
  清丈田土、改革赋役、重视商税,那只是为了扩大税基;官员扩编、提高待遇、严申律例、单设都察和治安体系,那只是为了提高效率、令行禁止。
  而最早的新账法、采买法、预算决算法,都需要如今把国库统一、让铸币权统一到朝廷手上。
  为此,先有了单设为企业的宝源局,现在再成立了特殊的大明银行。
  这是一个大日子。
  “……臣奏请陛下制告天下通行新宝,计有铜铸通宝、银铸银元、金纹宝票凡三类,率由大明银行委宝源局制办。九年为期,渐收旧铜钱、碎银、银锭等熔铸新宝……”
  在国议殿的正中,三个绿袍官托着三个盘子。
  居右的那个,盘子上有大小、色泽都不太相同的五枚铜钱,正面都只四字:大明通宝。背面,则是新数字和大写的繁字,额数自然是壹、贰、伍、拾,又加上了嘉靖十一年制,外圆内方,一如旧例。
  居左的那个,盘上却只是实心的圆币。正面是大明三辰旗的图案,周围还有基于一圈有起有伏的弧形印纹外的三角形山纹,半圆形围绕着三辰的,也有“大明银元”四字。在背后,就只是“一两”二字,再加上“大明银行”、“嘉靖十一年制”等字样。
  而居中的那个,盘上则是三张精美的纸。它们不像原先的宝钞那么大,但所用纸张显然是重新研制的,其上更是印有更精美的花纹。这得益于近些年一直在不断改进刻印技术,也包含了新油墨的研制。但此刻这宝票上最显眼的,则是金纹。
  说是金纹,实则只是造这种纸上时两层纸浆间先埋了金线进去,围成了一个圈。现在,有的宝票上有宽窄不同三道金纹,有的是两道,有的是一道。
  而这金纹聚起来的圈中,则是不同的绘像。面额一百两足银的宝票,绘像下写着:大明太祖皇帝敕像。面额五十的,是朱棣。面额二十的,是朱厚熜。至于背面,那就都是文字。
  要用皇帝像,原因很简单:大明的新货币直接和皇帝威严挂上了勾,后面再有私铸、作假的,可以直接用顶格的罪名去办,那是大不敬。
  朱厚熜等张孚敬说完了长长的奏疏内容,回答言简意赅:“准!”
  如今市面通行的货币,乱七八糟千奇百怪,还有宝钞和诸多碎银。张孚敬要用九年的时间,先把这些年通过各种途径收上来的宝钞消化了,还要逐步把市面上的各种杂钱收回。九年后,从嘉靖二十年开始,市面上的每一枚铜钱、银子,都将是定额的、统一由大明银行奉旨委托宝源局制办的。
  这里面还有破损了的、氧化腐蚀了的钱不断兑新的麻烦事,但面额十文的通宝可并没有一文的通宝的十倍重,这是一套统一的体系,货币流通情况也将是大明银行每三年需要在大国策会议上汇报的一项重要内容。
  而后,则是张孚敬继续奏请设立大明银行、在各省城、府城、县城都设分行。
  在这最开始的阶段,自然不可能就此放开其他商业银行许可。先把这个体系建立起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发行、兑换。发行之事,最重要的渠道是两个:官员俸禄从此直接折银,采买也用新钱。而旧币的回收,除了粮赋还是实物外,诸多税种折银折钞。
  杨慎之所以之前那么急,就是因为钱法即将推行,财税部要承担巨大的宝钞回收和成色不足的旧钱回收带来的差额税银压力。
  大明银行设立,意味着大明又多了一个新的官员序列。大明银行虽然是企业,但却是最特殊的企业。其内任职者,既有官品,又不受户部乃至国务殿管辖,却监管着即将出现的大明统一国库。
  对此,自然要有一批庞大的、更加专业的人去任职、办事。
  崔元这个皇帝最信任的国戚、勋臣是总裁,具体统筹办事的,是嘉靖六年的定国安民科魁首、长平伯李默。右副都御使改任大明银行行长,正二品,等同于一部尚书的待遇。
  这第二道奏请,朱厚熜的回答也是:“准!”
  还没完,张孚敬又开始奏请第三事:“臣请改内承运库、太仓库等诸库并立之势,于国务殿下设大明国库。由财税部管赋税收缴起运事,由大明银行派员监管,由都察院监察。每岁各衙列支,前年末预算,次年初决算,由国务殿审定报国策会议议决,由陛下降旨统一拨付。各省府县存留数额,皆遵此制,先报至国务殿批审……”
  这件事才是重头戏,涉及到地方、朝廷中枢、各部衙小金库、皇帝私人大金库的问题。
  在前面诸多新法的基础上,现在国务殿要有更集中、更统一的财权了。
  这财权,过去的户部也好、乃至于皇帝也好,其实都不算捏得紧。地方的赋税和存留,再加上起运和仓管的消耗,总让户部感到“国库亏空”。而亏空的一大原因,也包括皇帝往内承运库拿得太多。
  现在,表面上是张孚敬要从皇帝那里也多拿一些:“依如今后宫、内臣、宗人府……”
  许多规矩改了之后,皇帝本人需要花钱的地方也清晰了很多,其中一大变化就是宗室的粮俸改由宗人府从粮储号所获中支付了,这过去都是由地方财政列入存留粮里面的。
  张孚敬说来说去,朝参官们只听出来一个意思:以后每年,国库定额给内承运库拨银。若再有需要用钱之处,陛下降旨,国策会议和国务殿再商议……
  虽然过去皇帝想盖个宫殿啥的,也是要商议。但现在,隐隐有在预算定下来后先以其他国事为重保障支出的意思,皇帝额外想花的钱不一定能满足。
  这就有点让某些人匪夷所思了:朝廷不就是为了满足皇帝的需要而存在的吗?
  大家都是能站到这紫禁城里来参加朝会的人,他们知道还有一个皇明资产管理局存在,知道皇帝通过企业拿走了许多垄断性的资源产业,这些企业虽然仍旧会向大明国库贡献数目庞大的税银,但它们的利润却更加可观。
  但是虽然明知这些,从明面上让皇帝“定额消费”,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大逆不道了。
  然而朱厚熜的反应还是很简单:“准!”
  一连三个准,仿佛是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确认他对推行新法的决心,对张孚敬这个短短十一年便从名不见经传成为总理国务大臣的“幸臣”的信重。
  “陛下圣明”的朝会之后,李全礼回到了府中。
  在他府中,李瑾的两个儿子生活在这里。
  “源儿呢?”他问自己的亲儿子李应臣。
  “……去大赛场了。”
  整顿过之后,大赛场又重新开始经营,这一次那诸王的“彩业”被交给了民政部。
  “……胡闹!去把他给我叫回来!”李全礼脸色不太好看。
  他继续收拾着行装,快中午时李源才回到府中,到了他面前有些惫赖地行礼:“义父喊孩儿回来,有什么吩咐?”
  李全礼一言不发,打量着他。
  名震天下的赤城候之子,如今是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他虚岁已经十五了,却没有年轻小伙的英武,反倒比大户人家的闺女还细嫩。
  “自然是去宣府之事。”李全礼皱着眉,终于开了口,“武学你不肯去,国子监你也不肯去,难道就这样混日子?”
  “义父,我父亲出生入死殒命沙场,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兄弟俩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吗?”李源仍旧懒洋洋地说道,“孩儿不是读书做官的料,也不能再置身险地断了李家香火。如今孩儿也可以定一门亲事了,义父,您去宣府之前,能不能帮孩儿把这件事办了?成了亲,孩儿也好奏请承袭赤城伯。”
  李全礼胸膛起伏不定,眼中怒火渐炽。
  孩子养成这样,李全礼有过错。从宣府回来后,他更加用心在三大营练兵。如今,他将接替郭勋和傅铎,去担任整个宣大边区的总兵官,却没想到李源已经在他府中被养成了这个样子。
  是从去年初开始,他越来越像个纨绔的。
  “如今,我就是你爹!我叫你随我去,你就随我去!”
  “我不去!”李源的嗓门提高了不少,“我在京城呆得好好的,为什么仍旧要去打仗?我去了宣府,只能丢父亲的脸。义父,您就是要孩儿去丢父亲的脸吗?还是说,有我父亲的威名,您带我过去能更方便建功?”
  “你现在这样还不够丢脸?”李全礼气得揪起了他的衣领,“论丢脸,英国公、武定侯、我,哪个不是在丢祖宗的脸?你这臭小子,能说这些话,怎么就不是干大事的料了?老子要去建功,还用得上靠你一个毛头小子、靠你爹当年拼下的名声?”
  “那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李源推着李全礼的手,“父亲立下了大功却也丢了命,我们兄弟俩托庇于义父,却还是野孩子!武学里,多少人笑我父亲是疯子?我们兄弟俩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难道不是父亲最希望的吗?”
  “应臣,你怎么办事的?!”李全礼怒目看向自己的亲儿子。
  李应臣微微低下了头:“儿子有错,府里有些人……私底下还是会怨爹厚此薄彼……”
  李全礼对李源兄弟视如己出,每次从三大营回府,反倒关心这兄弟俩更多。而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无论李全礼多关照他们兄弟俩,李全礼不在府内的时候,他们也终究只是外人。
  看着李源有些微红的双目,李全礼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才开口:“在落汗沟,那时两边的山上都是火。世人都说你父亲勇武无双,是我得了天降大功,仅仅运气好,你父亲将博迪的汗旗和尸身交到了我手上,我又刚好是陛下信重的襄城伯。”
  李全礼看向了李源:“也有人说,我认你们兄弟做义子,是因为心有愧疚。源儿,你也这么想吗?”
  “孩儿没有这么想。”李源想起这么多年李全礼对他们的关心,轻声回答。
  “那时候,你父亲浑身是伤,身上插满了箭矢,只剩一口气了。你知道他冲到阵中,见到我之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李源抬头看着他,眼中含泪。
  李全礼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时候李瑾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铳炮声、弓弦声中,双手拄着博迪的大纛站在李全礼面前。
  “他说:‘交给你了。将来让我儿子,再去夺一面。’”
  闻听此言,李源身躯微颤。
  “如今你长大了,我才告诉你!”李全礼看着李源,“你父亲为什么被人说是‘疯将’?因为你李家,我大明无数将士、边民,往上数代,谁家不是与鞑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为的不是你,是他的父亲、祖父、叔伯兄弟!他是为了报仇!他要你也记着,这仇还没报完!没了北虏,你李家子孙后代,我大明无数人家的子孙后代,才能安安稳稳!”
  “陛下御极十一载,武将之中,只有你父亲立像英杰殿!”李全礼的声音更大了,“你父亲咽了气,我又苦守了两个多时辰!他和我祖父同名,我既为了君恩,也为了不丢祖宗的脸,还为了子孙后代,更为了一代代的血仇,为了落汗沟中一个个在我眼前倒下的将士!你不想再去夺一面大纛,我去!”
  “要是九泉之下再相见,我能对李兄弟有个交待!他说交给我了,他的家小,我护着了!他的遗愿,我也帮他完成了!倒是你,以后一朝朝文臣武将走过午门时,心想着赤城候之后在哪?你庸碌度日,便心中无愧吗?你想成亲,续香火,将来你儿子问你,他为什么只是县爵?”
  “你父亲名震海内外的堂堂汉子,他那条命,就只能换来你一代富贵吗?”李全礼再次揪起他的衣领,“我告诉你!有功便升赏,无功便降等,这是该的!谁让祖宗蒙羞,谁就是不肖子孙!老子讲不来那么多大道理,老子还没跟你爹喝过酒!老子只想将来去找他时,能再对他翘起大拇指,说他儿子也是好样的,现在成了赤城公!”
  那个冲到他面前的血人咧嘴笑的时候,李全礼曾经只有一个感慨:壮哉。
  可惜这辈子只同他说了一句话:“交给我!”
  随后李瑾就笑着说了真正的最后一句话:“真痛快!”
  也许他真的有点疯,在那一刻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家小,他只是因为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死战而感到痛快。但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支撑着他不要命,譬如久在边镇,经历了不知多少家仇国恨。
  李源只是个孩子,他在这些年里渐渐钻进了属于他的牛角尖。
  他失去了生父,这个义父这些年仿佛也只是醉心功业。待他虽好,但并不能互相理解。
  但直至此刻,李源才发现他这个义父,对他的生父虽只一面之缘,竟有如此深的情义在胸间。
  至此,李全礼才与他心目中已经开始模糊的父亲的身影,似乎开始重叠在一起。
  也许是李全礼对他竟有那样的期盼,觉得他能有晋升为赤城公的那一天。
  “好!孩儿随父亲去!”
  这时在紫禁城养心殿里,嘉靖六年制科定国安民第二的翁万达也开了口:“臣愿往。”
  朱厚熜赞许地点了头:“传旨广东,备好封舟!传旨赵俊,聚海贸行和广东海防道战船,远征马六甲!”
  时隔多年之后,大明的船队将再次前往南洋更远的地方。
  马六甲那边最多只有两三百正规军在那,而聚集在马六甲的西方商战两用船只,已经在清化覆灭过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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