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夜谭 第1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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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震道:“昙秀,你怎么又充内行了?”
  “我那不是常常在外游历么,总要会看路的。”昙秀道,“自然是认得的了。”
  裴明淮还在看那图画,一脸古怪地道:“看起来实在很像这里。但是……但是这图画上水涧还要宽得多。那山,山也不对,原来……跟那水涧相对的地方,是有一道瀑布的……不应该是一整堵的山。”
  吴震忽然“啊”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这是以前的图。是这里以前的样子。这里的地势是变了。”
  昙秀惊道:“你是说……因为地动?”
  “不错。”吴震道,“有一次我途经泰州还遇到过。这一带地动甚是频繁,好像……二十年前有过一次,死了不少人。”他回头望着那堵山壁,道,“以前那涧应该比现在还要宽得多,对面还有道瀑布。可现在,你们看,就是整一堵山壁,连个缝都没有。”
  裴明淮道:“你是说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大地动里面变成这样的?!”
  吴震道:“只可惜飞头獠的人都死了,否则还可问问他们,只有他们住在此处,对这里发生的事,最是清楚。”
  裴明淮喃喃地道:“这么说,即便以前这里有个入口,现在也进不了了?”
  “不错,必定是这样。”吴震道,“再有本事,也胜不了天,是不是?”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再有本事,哪怕是武功绝世,也胜不了天。难怪,难怪他如此……”
  这时只见祝青宁又走了进来,道:“你们还在看什么?”走到那祭台之前,瞅了瞅那幅图画,道,“你们几位又有什么发现?咦,这图跟这水涧好生像啊。”
  昙秀笑道:“祝公子倒是眼力好。”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眼力好有什么用,不管那里原来有何洞天,现在都是找不到了。再有本事,也不能把这山给劈开吧?”
  吴震跟祝青宁是有机会就想抬杠的,笑道:“愚公不也把山移了?”
  祝青宁瞅了他一眼,道:“要不是有神人相助,愚公得多少辈子才能把山搬走?所以是愚啊。”
  昙秀若有所思地道:“说到愚公,我却想到另一件事。明淮,夸父逐日,扔手杖化为桃林,桃林便是这地方的名字。”
  裴明淮笑道:“不过是传说罢了。你可见到这里有桃树?……”一言未毕,便吃惊了一下。
  虽未见一株桃树,锁龙峡顺流而下的,不是桃花又是什么?既有桃花,必有桃林。
  几人一时都无话,裴明淮最后笑道:“我们找来找去,难不成会找到那个传说里面的桃林?”
  祝青宁喃喃:“世间真有桃源?……”
  吴震嘿了一声,道:“那不过是陶潜的妄言罢了。若真有,那个人第二回 去的时候,怎会找不到?”
  裴明淮道:“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想象出那么一个既无战乱、也无饥馁的地方,倒也合情合理。”
  祝青宁道:“你信?”
  “不信。”裴明淮道,“所以那渔人虽处处志之,却也再找不到了。世间本来就不该有桃源,哪有能居于世外的地方!”
  祝青宁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裴明淮叹道:“你总是曲解我的意思。你明明知道,我是想说,不管什么世外之境,也没法遗世而存。”又望了视青宁一眼,道,“青宁,劝你一句,离朝堂越远越好。”
  祝青宁笑道:“那你自己呢?裴氏一门再荣宠,皇上再疼你,也是天子恩宠,你不怕么?”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那又有什么法子?先帝连景穆太子都能说杀便杀,我于皇上又算什么?慕容白曜一代名将,替皇上拿下青齐,仍落得个叛臣之名,我也不知以后自己能不能落个全尸。”
  昙秀道:“别再说了,好好的提这些作什么!我教你个法子,你早日出家去罢,必定能全身而退。”
  此话一出连祝青宁都笑,吴震道:“昙秀,我觉着,明淮倒是未必该出家,你呢,肯定是有朝一日要还俗的。”
  昙秀合掌,道:“吴大人这话错了,我是决然不会还俗的,反正还不还俗都一样,我何必要多此一举?”
  吴震目瞪口呆,盯着他道:“果然是高僧,句句禅机!”
  昙秀一笑,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吴震道:“你在画什么?”
  “我在想这一带的地势。”昙秀道,“锁龙峡据说极深,行船要半日,而看这图,水涧下面还有个湖,想必是跟锁龙峡相连的。这条路堵死了,却还能从锁龙峡进。锁龙峡那条路想必十分危险,不过,反正来这里不管是寻什么,都是在拿自己的命赌。”
  吴震听了昙秀这话,看了祝青宁一眼,恨恨地道,“你就不应该带孟蝶来,你明明知道孟蝶在九宫会已经十分危险,还让她来做什么?白白葬送了她,你这辈子就能安心么?”
  裴明淮道:“你说什么?”
  吴震道:“你还不明白吗?自塔县之事以后,孟蝶想必已经没了多少利用价值。而且孟蝶对九宫会阳奉阴违,从黄钱县就是如此,就算祝青宁愿意替她隐瞒,也未必不会传到九宫会旁人耳里去。”
  裴明淮道:“阳奉阴违?”
  吴震道:“你听我说,明淮。你还记不记得,在那万教总坛的冰窟里面,他……”朝祝青宁点了点头,“受了伤,孟蝶救他的时候,还有个人跟她一起?”
  裴明淮道:“没见着,但听你说了。”
  吴震道:“你还想不到那个人是谁?”
  裴明淮道:“这不是猜谜的时候,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
  “在黄钱县的时候,从头到尾,有哪一个人的尸首不见了?”吴震道,“别的人都是头不见了,只有一个人,他是整具尸首都不见了!而那个人,就是你的朋友!你跟我说,你朋友向来不是贪财的人,十分奇怪他为什么突然变了,我现在告诉你,你朋友没变过,他是为了孟蝶才任由她与祝青宁把黄钱县的藏宝取走的!”
  裴明淮道:“你是说……你说的是……”
  “是,我说的就是英扬!”吴震大声道,“他是吕光的后人,如果真要论起来的话,吕凉藏珍就该是他所有。不管是黄钱县藏着的,还是塔县的,都是他的!他给了孟蝶,就等于是给了九宫会,这人情真是大了!九宫会强取不成,逼得英扬解散他的鹰扬坞,却还是没放过他,最后使了一招美人计。但千算万算,算不了情,孟蝶本来应该得了宝便杀了他,但她没有,反而设计让英扬诈死离开。所以在黄钱县那件事里面,唯一活下来的人,是英扬。他跟孟蝶是两情相悦。所以……”
  吴震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所以祝青宁才会警告我,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们情如兄妹是真的。能为了孟蝶欺瞒九宫会尊主,这是把自己都搭了进去,所以我也不相信祝青宁会生出杀孟蝶的念头。”说罢这番话,吴震两眼直盯着祝青宁,缓缓地道,“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但我仍然想问你一句,究竟九宫会里的谁可能杀了孟蝶?不管杀她的是谁,我一定要替她报仇。”
  裴明淮回头问祝青宁道:“方才吴震说的,可是真的?”
  “孟蝶已死,告诉你也无妨了。”祝青宁黯然道,“我不是不想让孟蝶走,我本来是打算这件事办完,也算是功劳一件,就想法子让她离开的。她跟英扬既然两情相悦,又何必强留她。但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孟蝶一定要跟我一起来,她不放心我……毕竟她的师傅是飞头獠里面颇有威望之人,临终前也对她说,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的族人……”
  吴震沉默片刻,道:“我们走吧!”
  裴明淮道:“走?你来这里不是想找出孟蝶的死因么?”
  “是,可是这里的飞头獠尽数被杀,我什么都问不到了。”吴震干脆地道,“到了这里,我发现一切已经超过了我能想象的程度。在这件事里面,我们谁死都不算什么。九鼎的意思我们谁不知道?皇上要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我也不指望这一回能活着回去!”
  裴明淮道:“也罢,还是回那村子,明儿跟着渔民们进去。”
  昙秀道:“只有这个法子了么?我看并不见得是良策哪。”
  “恐怕真只有冒险一试了。”裴明淮道,“这里确实有个地方,或者名字本来就叫桃林,或者便是传说中的桃源。但是二十年前一次地动,那道水涧从以前的数十丈宽,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原本进去的路,已经彻底被封死了。但是还有一条路,却是条几乎不可能进去的路。”
  吴震道:“锁龙峡。”
  “正是。”裴明淮道,“而且想必是要天时地利人和。那些村子的人祖上必有来历,他们知道进去的法子。要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象,要知道锁龙峡深处的路,还要……”
  祝青宁道:“你不会真信他们说的,要个人牲祭祀吧?”
  裴明淮皱眉道:“这我可真说不准。他们对这事这么认真,一定要去买个孩子回来,想必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懂了。”又叹了一声,道,“泰州府兵死在锁龙峡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京城了。我不知皇上一旦得知,又会如何处置?”
  平城宫的中宫正殿乃是中天殿,殿上悬了偌大一面金镜,纯用黄金,金龙盘旋。皇后站在殿内,道:“有一阵子没回来了。”又对着那镜子看了自己片刻,笑道,“一晃又过了这些年了,看自己虽没多少变化,却也知道是不一样了。”
  “霂儿,你路上累了,先歇歇吧。”清都长公主挽了皇后笑道。她二人站在一起,清都长公主是灿如牡丹,艳丽无俦,皇后却是丽如幽兰,还有股清雅的书卷之气。
  皇后摇了摇头,道,“姊姊,祭天一完,我便回行宫。”
  清都长公主拉她坐下,道:“皇上先是让淮儿来看你,又让你兄长来迎,这面子是给够了,你到底还要怎么着?”
  “一回宫我就心烦。”皇后道,“中天殿,永安殿,无一不让我想起当年。姊姊,我知道我不该多想,不是皇上的错,可我就是一回来就觉得难过。”
  清都长公主道:“你都知道不是皇上的错了,那你这么为难他,又为难自己,你这是何苦来,霂儿?”
  皇后缓缓走到香案之前,看着放在上面的一个小小金人。那金人服饰全是大代旧制,全以黄金铸成。
  “摔坏了,再怎么重铸,也回不了原了。姊姊不必替我费心了。不过哥哥一路上劝我,说皇上待我已经是够忍让了,我纵然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裴氏一门想想。以后凡是要我回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尽我皇后的本份。”皇后笑道,“这样,皇上也没话说了吧?皇上身边又不缺侍候的人,哪一个都比我好。”
  清都长公主道:“当年平原王谋逆,事出仓促,皇上差点被他害死,路上你过河的时候摔了下去,那是谁都料不到的啊!”
  皇后笑道:“是么?真料不到?姊姊,你跟武威长公主最好,替她隐瞒平原王的身世,你就没料到他那时候打算谋反么?”
  清都长公主一怔,道:“霂儿,你是连姊姊都恨么?”
  “霂儿娘死得早,从小就跟着姊姊,我怎会恨姊姊?”皇后笑道,“大魏有制,凡立后者须得手铸金人,若不成者不得封皇后。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的金人是没铸成的,都是姊姊一力相助,我才能有皇后之位。”
  清都长公主叹气,道:“铸不铸得成,又有什么干系?你跟皇上自幼一处,除了你还有谁能当他皇后?莫瓌的事,是我不好,我以为他已经位极人臣,身为摄政,该是满意了。可没想到他还是动了手,更没想到的是,却累了你。可是不管怎么样,霂儿,已经二十多年了,你始终记着,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只是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皇后道,“姊姊不必再劝我了。我说过了,以后凡是我这个皇后该做的,我自然会做。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就请姊姊周全,皇上自也不会有什么话。”
  清都长公主默然片刻,道:“太子身边的李左孺子生了个孩子,倒还聪明乖巧。要不,你带去抚养,如何?南郡王一家倒也还安份,跟你们裴家也还有缘。”
  “我为什么要养别人的孩子?”皇后道,“多谢姊姊好意了。姊姊,我累了,我先去歇息了。”
  她走开之时,见着殿外的重瓣紫木槿开得正好,回头对清都长公主道:“姊姊,我这中宫,就别种这木槿了。朝开夕落,意思终归不好。我素来不爱花,留些兰草,简简单单的便好。”
  清都长公主怔了片刻,慢慢走出殿外,却见文帝站在那里,想来方才的话,是一句也没有漏听。拉了文帝一直走到花园中,才道:“你别生气,她是被我们宠坏了,那些事情她既不想懂,更不想管。”
  “我就是过来看看她,没料到听她这么一堆话。”文帝笑道,“姊姊你也真是,叫她去抚养太子的儿子,她还不更生气?她当年连朕的儿子都不愿意抚养,将来的皇太后之位都不稀罕,现在又怎会变!其实她并不适合当皇后,皇后总该顾全大局,她太重情又心思太细。朕是误了她,总想着自幼一处,两小无猜,能给的就是皇后的名位,却没料到成现在这样。”
  “她终归来自南边,这是怎么也改不了的。”清都长公主道,“你别理会她就是了,她懂什么?拿下青冀徐兖诸州,威慑四方,南朝是再无力跟我们相争。先帝的时候便想得很,这一回终于心愿得偿,陛下,先帝若在,也一样地会赞你,你自幼他便视你为皇孙,可没看错你。”
  文帝笑道:“我自然不会在意她如何想,她是女子,书念得再多也不懂这些。”
  清都长公主嗔道:“我难道不是女子么?”
  “姊姊乃巾帼也,不是霂儿那么娇滴滴的能比的。”文帝道,“你知道她在明白我决意南伐之后,对我求了什么吗?”
  清都长公主道:“什么?”
  “她说她思念故里,让我在她死后将她送回南去。”文帝道。清都长公主听了怔住,半日,怒道:“她是疯了吗?这话也是说得的?”
  文帝道:“姊姊不必生气,朕当时便允了。”
  清都长公主道:“胡闹!她不懂事,你也跟着她胡闹?皇后自当与皇帝同茔葬于云中金陵,配飨太庙,怎能送她回南?”
  “朕既应了,那便是应了。”文帝道,“袝不袝葬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心不在这里,非得要逼她么?她不肯随朕在金陵,那就遂她心愿吧。”
  清都长公主叹气,道:“我也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好了。也罢,到时候你另封个你看得上眼的,你想要谁一起都成。”这话一说完便觉不妥,道,“我也是糊涂了,这话也是说得的?是姊姊说错话了,陛下不要介意。”
  文帝微笑道:“姊姊说的是实话,有什么错的。姊姊不必操心,要谁袝葬,朕已经想好了。”
  清都长公主想想仍觉不妥,道:“我还是跟她再说说去。连臣子都不能回南,何况是她,这像什么话!”
  文帝悠悠地道:“朕还记得当年,王慧龙乞葬河南,说的那番话,真真是令人闻之落泪啊。让朕想想,是怎么说的?‘依古墓而不坟,足藏发齿而已。庶魂而有知,犹希结草之报。’先帝恩准他葬在河内东乡,这可是求都求不到的恩典哪。”
  “陛下倒也不必介怀。”清都长公主道,“早日把南朝灭了,南北一统,那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文帝哈哈大笑,道:“姊姊比朕还心急。急不来的,姊姊,朕等了二十年,才能一举拿下青齐之地。南朝再积弱,也一样的以正统自居,乃人心所向,只能水到渠成,不能逆流而上,否则只能是虚增民耗,白白地浪费了多年的休养生息。姊姊脾气太像先帝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真不愧是跟着他长大的。”
  清都长公主道:“好啦,你有主意就成。只是霂儿……”
  “就由得她,只要她大礼不错,别的就不管了。”文帝道,“宫里的事,姊姊多费心便是了。谁叫我们姊弟二人都欠了她的?”
  清都长公主不语,半日道:“淮儿怎样了?”
  “不知道。”文帝道,“姊姊放心,淮儿聪明稳重,不会有什么事。朕已经让河东薛氏赶去了,又派和素亲率禁军过去。他是老将,对朕一直忠心,又素来谨慎,不会出错。”
  清都长公主道:“薛氏与淮儿素来亲近,他去就够了,派禁军作什么,如此大张旗鼓,旁人还以为什么事呢!”
  文帝淡淡一笑,道:“为了那传国宝器,再大张旗鼓也不为过。况且,朕本来就想大张旗鼓,若真是宝器现世,那自然是越多人看到的好。”伸手扶了清都长公主,道,“姊姊,陪我去见霂儿吧,有你在,她不至于对我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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