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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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疯癫之后能在上林县住下来没跑到别的地方的原因,一是看上了后山蓊郁的松树林,那可是制墨的主要原材料。在他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就是靠着烧松烟制墨才打发时间的。二是上林县足够热闹,一个人的时候听听街头那永无间断的热闹,都觉得活着是有盼头的。
  卫景平:“好。”
  他的兄长们之中,卫景明对于做生意没有分毫的兴致,他爱的是披坚执锐,听金戈之声,是以极少过问店中之事。
  卫景英和卫景川则每天除了习武之外就是来店面给姚春山帮工,老人家心思单纯,对俗事心中没数,几乎都是卫家人在做主,尤其是卫景英,猛长之后身材抽条,长眉细眼,高高瘦瘦的,只要双手不拎着铁戟横到旁人的脖颈处,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是个粗莽的武夫。
  铺面开张之后,他凭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学会了算账、每天看姚春山写字,大抵是潜移默化的缘故,竟也粗略认识了不少的字,闲暇之余,还摸起了笔杆子,跟在姚春山后面比划比划。
  不过他终究是没有读书这个耐性的,只图个方便和实用,深奥一些的便不会去学了。
  卫景川承包了铺面所有的重活儿和洒扫杂物等工作,才半个月下来,就累瘦了那么一些些,被孟氏搂在怀里心肝儿肉地心疼了好半天,后来有一天,卫长海回来说起老三在校场没命地连刀,这才得知他夜里偷着起来练刀去了。
  卫景平边想着这些,边一路疾步快走上了繁楼。
  嚯!
  这真是冤家路窄,一进门就和顾世安走了个对顶。
  “你最近很忙啊。”顾大财迷绷着一张俊脸,不太满意地道。
  年前他从“天下第一墨”的铺面前经过,看到顾客盈门,生意还不错。卫家的人在店面里忙得热火朝天,一看就知道背后的掌柜是谁。
  这小子竟开店做起了生意,真是不务正业。
  卫景平立马换上一副“对不起我欠了你钱”的虔诚样儿:“我也不算太忙。”
  顾世安:“听说你抄完了《四书章句集注》?”
  抄《集注》这件事,他对卫景平十分满意,总觉得这孩子还算是有心的。
  卫景平点点头:“差不多也背完了。”
  “哦,”顾世安若有所思:“正好思炎也在,你来一下。”
  说着将他召唤进了一个雅间。他和顾饼圈对视的那一刻,双双在心里呼唤了声难兄难弟啊!
  许德昌这时跟过来:“哟,顾夫子卫公子顾公子,来点什么?”
  二人不约而同地道:“一壶白开水。”
  待会儿说不定会背啊说啊,总之是少不了口干舌燥的,要白开水准没错。
  果然,落座之后,几乎没什么废话,顾世安九开始即兴讲课安排八股文的起讲。
  “盖以全篇之文由此讲起而发起大凡也。1”,起讲位于承题之后,主要内容是将破题与承题所阐明的题意作进一步的发挥,补充,他要引申、讲明题义,或说明题目内容的来源与背景等。
  该文章的主旨即在起讲中明确。
  起讲部分是全文发挥、阐述的关键所在,就好比人的脑袋,精思妙义,都要在这里集合,从这里开始。
  等于是顾世安开这一讲的时候跳过了承题,直接默认他是学过的,或者留待温之雨去讲。
  “起讲谓通篇之冒,括笼得题意在内而又不犯实”2,就是说你们作起讲的时候,宜写虚而不宜写实,宜写简而不宜写详啊,宜开门见山而不可蒙头盖面,宜提纲挈领而不可笼统宽松,这儿是绝不允许拉拉杂杂说废话的,几句话一落笔便须扼住全文之纲领,句句字字不离全题,“他抬手撸上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眼睛道:“起讲就好比这脑袋和眼睛,如果脑袋和眼睛都摆不端正,身体能成个什么样子呢。八股文要作得好,必须在起讲上下功夫……”
  他说得嗓子哑了,低头打开茶盏盖子喝水的功夫,顾小炎盯着顾世安的脑袋看了半天,嘟囔道:“卫四你觉得他脑袋长的正吗?我怎么看着跟葫芦似的,他眼睛,明明是斜的……”
  “起讲很重要的,”卫景平停下笔皱眉看了一眼顾小炎:“这个学不会,是完全做不好八股文的……”
  卫景平立刻正襟危坐,他目视着顾世安的方向,不再和顾小炎搭话。
  作者有话说:
  12出自《制艺丛话》。
  宝子们,接上一章碎碎念几句,姚溪不是她亲妈偷走的,她亲妈也在想尽办法找姚春山,至于为什么现在是丫鬟,就先不剧透了。
  第47章 99字的题目
  ◎女孩子衣食华贵拔高心志,诗书文典升华才气。◎
  顾世安停下来瞪了顾思炎一眼, 估计他这个逆侄坐不住了,见卫景平也微微蹙眉, 想来对于初学八股文的蒙童而言, 破题之后,除了承题相对容易一些,从起讲直到最后的束股结语,都不大容易啃, 于是道:“岳正的《今夫天》你们还没背吧?”
  “没背”顾思炎拖长声音打了个哈欠。
  卫景平点头:“学生只读过一遍, 记得个五六分。”
  顾世安起身取出墙壁的凹格里放着落灰的笔墨纸砚, 他一句一句念, 让二人跟着在纸上写一遍, 写到《今夫天》一文起讲部分的时候,他书接上回继续讲课:“总之啊, 好的起讲,一要说理正, 二要命意高, 三要遣词古。”
  也就是说你说理得说道点子上, 还有格局足够大, 最后还要引经据典文笔好。
  卫景平默默在心里记下来这三点,活动了下手腕, 跟着顾世安把《今夫天》完整地写了下来。
  顾世安似乎赶时间,今日一本正经教完,只说了句卫景平的字“已显中正浑厚”,叫他们遇上傅宁他们提一嘴《今夫天》,就整理仪容下了繁楼。
  “县太爷找他。”顾思炎放下笔出了口气:“累死我了。”
  卫景平:“县太爷找顾夫子做什么?”
  “你没听你爹说吗?”顾思炎漫不经心地说道:“上头嫌这么县的士农工商以及流民乞丐等等的花名册太乱了, 常有身份文牒对不上号的, 命太爷整治, 这不过了年就开始召士子乡绅到县衙出点子想办法去了。”
  卫景平:“原来是这样。”
  听着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咦卫四,你不会是到繁楼来吃饭的吧?”顾思炎这才想起来问一问这个倒霉孩子,怎么这么巧就被他小叔给抓过来做功课了。
  卫景平往外头探了下头,见许德昌对他比划:你要的爆炒腰花好了,快取了回去吃吧。他道:“我来打包个菜。”
  顾思炎眼睛一亮:“卫四,你是不是要开小灶?”
  他之前去墨铺找卫景平的时候,看见铺子后院的小厅里摆着炊具了。
  卫景平眨巴了下因伏案写字而微疲惫的双眼:“嗯。”
  “卫四”顾思炎朝他挤了挤眼:“我想……”
  “来吧。”卫景平直接说道:“路上拐个弯叫上傅宁和潘逍他们。”
  顺便跟他们传达一下顾世安的话。
  “好嘞。”顾思炎前头跑着去叫人了。
  ……
  等他们到了墨铺,卫景英和卫景川也到了。
  来上林县这么多年了,姚春山都没这么热闹地过过年,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后生儿郎围坐在小厅里等吃饭,高兴得一直在笑。
  傅宁喜欢卫家大哥卫景明,问:“卫二哥,卫大哥怎么没来?”
  “我爹和我大哥还有我二叔他们都到县衙去了。”卫景英说道。
  “怪不得,”潘逍接话道:“我爹和我大伯今日也去了。”
  看来是每家每户都有人被召集到县衙说事情去了。
  顾思炎挨着卫景川坐,手欠地摸了一把他的刀,问:“卫三哥,你使的刀有二百斤重吗?”
  卫景川:“你……你试试?”
  他这是孩童使的刀,就其轻巧,最多也就二十来斤。
  顾思炎卯足了劲儿双手去拔卫景川的刀,结果那刀太轻了,以致于他用力过猛,一下子从凳子上翻过去跌地上了:“唉哟卫三你坑我。”
  “我……真没没坑你。”卫景川都无语了。
  谁能想到顾思炎做出这么离奇的事呢。
  顾思炎拍拍屁股坐起来:“卫三哥这刀我也拿得动,赶明儿我跟你学刀吧。”
  说完拉着卫景川出去比划了。
  “卫二哥,”潘逍被顾思炎带得也跃跃欲试:“我能出去试试你的戟吗?”
  卫景英放下筷子抹了抹嘴,提着戟带他去院子里了。
  卫景平在吃,傅宁在一旁念叨:“今日顾夫子说的这篇《今夫天》,是岳正会试高中的文章,题目出自《中庸》第二十六章,‘今天夫,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一共九十九个字,极其难作。”
  “嗯,”卫景平头一次读到《今夫天》这篇文章的时候,光题目就足足看了三遍,结结实实地被震撼了,他道:“顾夫子也说该题目内容庞杂繁复,上下文互为牵连照应,三五百字之内要完成破题、承题、起讲、一股二股三股四股、收结,几乎不敢想象。”
  “等我抄写、背诵下来,再品味之后再和你探讨。”傅宁说道。
  饭后,卫景平研开了墨,一阵淡淡的薄荷香气瞬间提神醒脑,他嗅了嗅,提笔看着在繁楼写的《今夫上》这篇,极轻声地念道:“《中庸》究天地生物之盛,所以明至诚无息之功用也。”
  这一句是破题吧,这是正破,上来就以天地为主,说山水草木野兽鱼龙等等都是由天地孕育生发的紧扣题目之中的“万物覆焉”“万物载焉”“宝藏兴焉”“货财殖焉”,全由一句“究天地生物之盛”提出来了,后来他高中举人,拜了名师之后,才知道岳正开的这种写法叫做“缴归法”,用一句话讲题目的大意和内容囊括概述了出来,非常简洁醒目且明确。
  卫景平重新一字一字写下来,再次默默印在心头。
  承题用的是一句“夫天地之道,一诚而已矣,生物之功,宁不各极其盛哉。!《中庸》即之以明无息之功用至此。”
  又抓住至诚之功用同乎天地这一主题进行强调阐述,这么一来,99个字看似复杂无从下手的题目就变得简单多了。
  “岳正岳大人写文的开篇布局之精妙,我学不会。“傅宁叹道。
  卫景平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在读到这篇时也被深深地震撼了,竟全然忽略了“之乎者也”的酸腐味,也赞叹道:“这篇八股文写得品格之高,法度之密,我等不及半分,唯有仰望的份了。”
  其下的起讲也是一句话,继续就破题进行题意的发挥,“‘若曰:‘论圣人,固全乎天道;观天地,则见乎圣人。’”。
  起讲看似简朴,实则很好地引出了下文。
  纵观全篇,这真是一句神来之笔。寥寥不到二十个字就做到了说理理正,立意意高,遣词词古,挑不出一点瑕疵。
  正文以四股议论天地与山水草木、兽鸟龙鱼之关系,后世说他开创了八股文写作的变换蝉联之法,最后的收结短小精悍,纵观全文没有一个句话能删,没有一个字能减,简朴又理论足,体方而意圆,看之平淡,实则整篇文章浑然天成。
  “这是八股文的天花板之一了吧。”卫景平感慨道,另外一篇叫他佩服的就是宋代吕蒙正的《寒窑赋》了。
  “能超过他的八股文不多。”傅宁也说道。
  卫景平用正楷规规矩矩又誊写了一遍,把起讲部分“论圣人,固全乎天道,观天地,则见乎圣人。”这句这着重标划出来再三默念,又和傅宁说了些其他方面的话题,今天的功课先告一段落了。
  ……
  上林县县衙之内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本地的武官、文人士子、乡绅族长,县太爷武念恩端坐在“天理国法人情”的显眼匾额下的太师椅上,他掸了掸补子上的仙鹤脑袋:“咱们上林县被人一折子告到户部去了,说咱们县内士农工商流民乞丐杂居,弹劾本县没有核实县内居住人员的身份文牒,要给本县扣一个藐视国法的罪名,哼,没想到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入他们的眼,朝廷这帮言官都闲到什么地步了……”
  陈校尉挑头道:“咱们上林县的蚂蚁都有名有姓都跟我认识,要什么身份文牒?”
  众人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句说着这事。
  武念恩拱了拱手:“诸位乡亲,要是咱们没这事,你们就帮本县摁个手印,本县这就递折子上去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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