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郎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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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权微的人品也是绝了,瞟过去的5眼里杨桢就打了4个哈欠,看别人打闭眼张大嘴的打哈欠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体验,他看不下去地说:“你睡觉打不打呼?”
  杨桢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他听见问话坐起来了一点,茫然地看着权微反应了得有10秒,接着才用双手揉着眼睛,边醒觉边说:“不知道,没人跟我说这个。”
  权微见他回句话都这么难,感觉一会儿写字铁定更加迟钝,写出来的字要是丑到跟自己的水平差不多,那还要他何用?权微看着灯拐了个弯,干脆将“不知道”当成“不打”听了。
  他不冷不热地说:“还得有个四五十分钟,你困了就睡吧,别一会儿糊里糊涂地给我瞎写一通。”
  既然车主都发话了,杨桢真是困得厉害,就坡下驴地闭了眼,抿着嘴角轻轻地笑了起来:“不会乱写的,放心吧。”
  这人真有意思,杨桢昏昏沉沉地想道,明明心不坏,却非要把自己装得像个恶人,像他这种凡事都想给人留好印象的人不是很能理解,与人为善,人与我善,其乐融融的不是更好吗?
  城市里道路平,权微开车也稳,杨桢带着一点愉快的思绪,很快就陷入了睡眠。不过他没有睡够50分钟,心里绷着一根弦,打了个二十多分钟的盹儿就醒了。
  权微省了一道简单粗暴的叫醒服务,觉得杨桢挺自觉,他喜欢这种省心的人。然后他也不问人还睡不睡,只是见杨桢睁着眼睛没打哈欠了,就伸手按开了车载音乐,一阵bgm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杨桢昔年耳濡目染,多是琵琶玉笛和胡琴,加上他本身是那种安静的性格,所以现代的歌曲他听不习惯,有的闹,有的感觉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哭着唱的他都听不出感情,杨桢很少听歌,也不知道音乐的天空有多广阔。
  但是权微放的这个曲调很柔和,哀伤也轻快,听起来让人放松,特别不像是权微会听的歌。
  然后杨桢听得正陶醉,旋律忽然就中断了,车里安静下来,他愣了一下,不懂车地转头去问权微:“车坏了吗?”
  权微开得好好的,闻言露出了一张冰冻的黑人问号脸:“没有,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音乐切换的时间正好到了,下一首开始缓缓倾泻,杨桢反应过来自己闹了个乌龙,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下音箱,笑着说:“刚刚那首歌结束得太突然了,接着又没有声音,我以为这个出了故障。”
  突然吗?
  权微第一次听到这首纯音乐的时候,也觉得结尾很突然,后来知道了曲子名字,才觉得突兀的结束才是它的灵魂所在。
  best moments,最好的时光,就是会戛然而止。
  “还听吗,刚刚那首?”权微忽然说。
  杨桢犹豫了一下,眨了下眼睛,说:“还听。”
  在放的这一首是个女声的美式唱法,“啊”得高一声低一声的,让他觉得有点紧张。
  权微目不斜视地往上调了一首,又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这首歌就一路放到了家门口。
  他自住的这套是个小两居,从门口入户以后就是客厅,杨桢进门后在玄关门口站了一下。户主没发现他的小动作,自顾自地进了客厅,一头扎进了冰箱里。
  权微最近爱上了罐头瓶装的酸梅汤,他拿出一瓶来刚要关柜门,又才想起还有个客人,于是又带了一瓶。
  到了递饮料的环节,他才回头发现杨桢还杵在门口,看起来特别见外,于是他又有了“不想跟他一起吃饭”的类似感觉,他催道:“进来啊,你打算就站在那儿给我写吗?”
  杨桢正在环顾室内,权微的房子装修风格都差不多,现代简约风,就是户型上有所区别。
  不过这个客厅方正,大小也跟幸福花园那个差不多,当那些鲜黄色的玩具跃入眼帘的瞬间,杨桢陡然生出了一种像是久居过后的熟悉感。
  他听见权微叫他,就立刻对上视线说:“我不需要换鞋什么的吗?”
  权微揣着两瓶冰镇的饮料,再次被他的礼节震了一下,他用一种难得和蔼的神情说:“没那么讲究,直接进来吧。”
  杨桢进来以后,立刻被塞了一瓶冷饮,他是喝惯热茶的人,对冷饮不太感冒,于是一直拿在手里,跟着权微进了工作室。
  工作室是跟客厅截然不同的一方天地,跟整洁沾不上边,但也许是里头全是木作的原因,充斥着一种怀旧的氛围。
  杨桢还没完全踏进来,就知道自己喜欢这里。而权微在他前面,很随便地用脚拨着木屑,动手清理起堆满杂物的工作台。
  面上全是凿痕的高脚长条凳横在中央,凳子脚边是无数卷木屑,锤子、锥子、刻花刀码得到处都是,还有很多零碎挂在墙上,木板、弩、砂轮、折叠小板凳……
  在角落上,还有一把中号的老算盘,旧到漆光尽数褪去,露出风化过的沧桑木里。
  巨大的悲伤如同巨轮碾压而来,杨桢情不自禁地走向角落,双手颤抖地去摸他熟悉到骨髓里的东西。
  权微清了会儿东西,感觉身后没动静,然后他一抬头,脸都差点气大一圈,那个算盘是他爷爷的遗物,他刚要提气呵斥,噼里啪啦地珠算声先响了起来。
  然后权微就只剩一个感觉了,快。
  杨桢失魂落魄地拨着算盘,蓦然想起了一位游方诗人为卑贱的牙商写下的一句诗。
  七子之家隔两行,十全归一道沧桑。
  第31章
  触景生情,乡愁,或者说是怪力乱神终于击倒了杨桢的神智。
  他在算盘声里久久回不过神来,一时根本忘了顾忌这是别人的家里,和别人的东西。
  木质的手感有些生疏,摸得出是一把历久经年的老算盘,不知道是从谁的手里辗转来到了权微的家中,勾得他一下就想起那把从不离身的度量衡,杨桢瞬间心如刀绞。
  饮岁是精铜打造,300年来几经易主,磨损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朽不腐,光可鉴人。
  忘记是哪一年的隆冬了,他在烛台下记账,烛火飘摇不定,窗外风雪呼啸,而度量衡在案上岿然不动,那种静定使得他心血来潮,提笔落下了“饮岁”二字。
  心若无物,尘埃不惹,岁月饮尽,不改其性。
  章舒玉喜欢它稳定的特质,不似人心易变。
  他带着它走南闯北地衡量货物,9年的光阴不离不弃,已然形同臂膀与手脚,如今他靠一缕孤魂漂泊成为杨桢,那没有精魂的饮岁到了哪里?是埋入了他在梦里的那个牙郎之墓,还是埋进了大漠的黄沙山丘?
  平心而论,如果中原的战火绵延,那么比起之后流离失所,或许死在乱世之前的荒漠里反倒是一种幸运。
  可苦屿虽苦,于章舒玉却是根深蒂固,他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也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淡化背井离乡的哀愁和无助。
  或曰一瞬,或曰一生,世事难料,除了沉默地背负,他又能干什么呢?
  杨桢因为喉头哽咽带来的不适,小幅度地转了下头部,两行清泪却不堪这么轻微的搅扰,毫无防备地落了下来。
  工作室面朝东南,时近中午,斜射只剩下一点,照在窗台下方的地板上,从屋里看去那块的光晕特别亮,其他地方就被衬得有些黯然失色。
  杨桢站在发昏的角落里,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可他整个人给权微的感觉却静得反常。有一瞬间权微甚至都觉得,他不应该站在那里。
  这种感觉真是大白天活见鬼,权微很快回过神来,感觉自己最近的逻辑有点故障,他两只眼睛都看见杨桢不止在这儿,还在耍他心爱的老算盘。
  不问自取是为贼,权微喝了口酸梅汤,抬脚就往角落里走,要去跟侧对着他的杨桢理论,谁给他的勇气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可不等权微走到跟前,一点小东西忽然从杨桢下巴上滚落,砸在算盘的一个角上,摔成n瓣又飞溅出去。
  权微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然而落下的过程太快,又是半途才被他捕捉到,他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直到他的目光回到杨桢脸上,权微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权微顿住脚步,心里有一半惊讶,和一半的想不通。
  一个大男人,被人按着剁手没哭,被人打到肚子痛进医院也没哭,到他家里偷偷打算盘的时候却哭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
  他脸上带了点怀疑和不悦,刚要开口问杨桢是怎么回事,角落里的人被声音惊回魂,特别难堪地看了权微一眼,接着立刻转过身,背对着权微小声说了句“抱歉”。
  杨桢的动作很快,所以对视及其短暂,但也许是他眼里的情绪太多了,使得还算平静的面孔里都全是痕迹,权微猛不丁跟那种密不透风的悲恸打了个照面,吃惊和好奇登时给兴师问罪来了个全面碾压。
  虽然杨桢的行为莫名其妙,但直觉十分敏锐地告诉权微,现在不该没话找话。
  杨桢背对着他,装模作样地挂起了算盘,可是揩脸的小动作瞒不过权微5.1的双眼,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步轻轻地从工作室里出去了。
  屋里安静,脚步声的存在感就强,杨桢听见背后的人渐行渐远,心里猛然松了口气,他刚在人前失了态,好在权微心善,没有给他难堪。
  有人失意了需要安慰,他当然也需要,但也不希望交情不深的人来过多追问,因为他需要解释为什么会如此,还得承受别人可能有的无法理解。
  权微的反应对他来说刚好,陌路之交,就该这样点到为止。
  角落里有个小条凳,杨桢在上面坐下来,花了一会儿来平复汹涌的情绪。
  他心里一直很沉,但又绷着不许自己发泄,他连身都没立稳,哪有时间来伤春悲秋?所以杨桢从没想过,会在权微的家里忽然露出马脚。
  悲不自抑,情绪不是他能完全控制的东西,如果权微问起,杨桢觉得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解释,可是谁会听呢?
  杨桢向来稳重,这种尴尬也是平生少见,他脑袋空空地干坐了一会儿,一时有些提不起兴致去想辙,只是凭本能觉得阳光很暖,就慢腾腾地将条凳拖到了窗台下面,然后将背塌下来,脚也随意地伸开,鸠占鹊巢地晒了会儿太阳。
  这屋里都是木作,乍一眼很像古代的室内,就一会儿,杨桢仰头靠在窗台上的时候,在心里在这样对自己说。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在他肺腑间滋生,环境似乎也没那么逼仄了,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很长的气,直到无法呼吸的压力排山倒海地袭来,他才开始重新吐息。
  又过了几分钟,杨桢睁开眼睛,脆弱和哀愁已然消失无踪,他坐起来练习似的笑了笑,然后才起身走向卧室。
  权微在客厅里削水果。
  木工的刀工是杠杠的,罗女士丈夫送来那果篮里的三瓜两枣经不住他霍霍,大半都已经脱了皮,列在果盘上等待光荣就义,这早就超过了一个人日常的水果分量,可是权微还不肯停。
  他有心事的时候,就会特别勤快。
  可惜削水果对他来说是眼睛都不需要用的小儿科,不是很能走心,于是他还是止不住的在胡思乱想。
  从来没有一个人,给权微的感觉像杨桢这样怪异,不是喜欢,不是讨厌,就是这两种感觉难解难分地掺在一起,和成了一堆理不清的稀泥那种。
  看杨桢平时的表现,是那种特别要脸的人,痛得满地打滚都不肯吭声,今天却没头没脑地哭了,可能是因为太稀罕和诡异了,权微在客厅里坐了才没多久,那个画面却已经在脑子里回放了好几遍。
  然后每想一遍,他就会更加无法理解。
  权微也不是没看男人哭过,他老爷子去世的时候哭了;他爸被剁手那会儿也哭过;还有孙少宁的体检单到手的那一刻也是痛哭流涕。
  可他们的哭法权微都明白,因为不舍、痛苦和恐惧,那么杨桢是为什么呢?他的房里,有什么刺激杨桢的东西吗?
  权微这时沉浸在迷惑里,脑容量有限地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好奇心害死猫,对一个人产生拨开迷雾的探求心,就是向他逐渐靠近的开始了。
  杨桢走到工作室门口,一眼就见权微看似专注地在忙活,刀起梨转,果皮连成一条线,颤颤巍巍地掉进垃圾桶,皮肉分离,雪白的果瓤慢慢现出形状。
  他将那点在人前落泪的赧然藏好,若无其事地敲了敲工作室的门,制造出一点引人注意的动静来。
  权微应声抬头,眼仁幽黑的眸子锁住人,入眼的杨桢表情不显山不露水,已经恢复了正常。在权微心里开始有什么想法之前,他下意识就觉得还是这样顺眼一些。
  杨桢主动打破了沉默,他找了个十分三俗的借口说:“我、我能不能用下卫生间?”
  带人进来和看房,走后顶多是拖下地板,可使用卫生间性质就不一样了,矫情一点甚至可以说是间接地产生了身体接触,权微的本能是抗拒的。
  这从他毫不掩饰的犹豫上就能看出来。
  要是杨桢真的是人有三急,那这样气氛就会凝滞了,好在这只是一个没话找话的借口而已,杨桢立刻说:“厨房也可以,我想洗下手。”
  他脸上一点忍和憋的神色都没有,改口又飞快,权微一下有点拿不准他是真的膀胱告急,还是纯粹地只想洗手。
  杨桢这个人,虽然没有走近,但在权微生活里晃来晃去也很久了,要是他刚刚不抢话,权微本来是打算同意来着。
  算盘都给他摸过了,卫生间……也随他去用吧,权微深谋远虑地想道,而且自己不还得求着他写字吗。
  “厨房窜味儿,”权微盲削着说,“卫生间里洗手去吧,出门左拐,第二个门。”
  杨桢不知道他脑子里有那么多戏,谢过之后去卫生间打了个洗手的酱油,等他再出来权微已经不在客厅了,果盘也不见了。他寻进工作室,发现权微交叉着腿,坐在长几上啃苹果,一口下去还能看见果汁在空中飞溅。
  杨桢脑中瞬间冒出这人在医院说他不吃苹果的画面,忽然就有些啼笑皆非,因为权微吃得简直不要太津津有味。
  他走过去,先向权微道了个歉:“对不起,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
  权微本来以为他会揭过那事不提,愣了下,看在还没出炉的字的份上原谅了他:“动一动没什么,问题是你事先没问我,不过这次算了,因为你算盘打得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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