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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雷特几乎是一回到家就发现了异常。
  他无声无息地瞬移到赛提尔的身旁,一把抓起赛提尔的左手查看。
  「你受伤了?」他问。
  难得的粗鲁力道让赛提尔心生不悦。他不耐地想抽回手,但终究赢不了恶魔的力气;希雷特仔细观察那缺乏锻鍊而显得纤细脆弱的手臂,经过赛提尔的幻系魔法再也没有任何被刀划过的痕跡,但仍骗不过恶魔的敏锐直觉。
  「我闻到血腥味。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死心地从赛提尔的指尖沿着手臂朝上抚摸,如蛇般滑行而过的触摸方式比起确认更像是一种挑逗,另一隻手不容拒绝地阻止赛提尔的挣扎,恶魔脸上的微笑温和却危险。
  「啊,你施了法术。真糟糕,我对你过于纵容了,是吗?」
  希雷特敛起笑容。不过一眨眼的事,他彷彿从温柔深情的爱人变成了威严冷厉的君主。
  「让我看。」他命令道,低沉的声音透着不容违抗的冷意。
  赛提尔打了一个寒颤。他恨恨地咬着唇,像是被逼着承认犯错的孩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解除了魔法。
  那道伤痕已经结了痂,看起来扭曲而狰狞;其他法术都难不倒他,但唯独治癒术他怎么也学不上手,不论是光明系的还是元素系。
  「因为你缺乏救助生命的善心。」他的老师曾这么评断。
  他还挺相信这个说法──毕竟比起希望别人好起来,他一向比较倾向于消耗另一个人的生命替换修补。
  温暖的修復法术缠绕他的手臂,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癒合。恶魔显然比起他更加地拥有「救助生命的善心」,赛提尔有些讥讽地想。
  「别这么让我心疼,罗密欧,你做了什么?」希雷特轻声说。
  赛提尔一语不发,希雷特放开他的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然后露出了然的笑容。
  「你找回了你的魔法。」他说:「我猜这两天你对这房子有更进一步的认识,我的标本漂亮吗?」
  赛提尔驀地抬起头,一脸警戒,等他反应过来已慢了一步。
  最初的反应往往是最直接也真实的。
  「果然你进去了。」希雷特轻轻叹息:「你太有好奇心了,真让我头疼;那地方藏着很多东西,我怕会伤着你。你应该告诉我,让我带着你去。」
  保护我不被绊倒吗?赛提尔嘲讽地想。
  希雷特直视他的眼睛,继续说话:「那么,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赛提尔小心地看着他。
  「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
  「真可惜。」恶魔说:「在生命正值颠峰的那刻製成的标本能保留生物最美丽的型态。你有看到那头地狱犬吗?牠在两百年前死亡,至今牠眼睛里的火焰仍未熄灭。」
  「没有其他的吗?」赛提尔问。
  他想让自己看上去兴致高昂点来刺探恶魔的话,但他发现自己还真的是毫无兴趣。不在乎恶魔做了什么、不在乎那些人死去的理由、不在乎自己将来是否会成为他们的一员,虽然死前他是想活着的,但此刻却觉得有些疲惫了。
  但这跟他的想法无关。他不能死,他必须找到离开这里的线索,然后回去。赛提尔想,又补了一句:「魔界以外的產物,或许你也收藏地面上的生物?」
  恶魔像是什么也没怀疑地笑了。
  「真高兴你有兴趣。是的,我有另一间房间,存放来自人界的生物。不多,一匹马、几隻羊……大多数是雕塑,毕竟取得不易。我还有一隻猫的标本,你喜欢猫吗?」
  希雷特顿了顿,他能感觉到人类突然间高涨的愤怒情绪,以及随之而来的压抑及忍耐。
  「我喜欢牠活着的样子。」赛提尔冷冷地说。
  「抱歉。」希雷特垂下眼睫。
  他安静了一会,接着又以轻快的语调开了口。
  「我带来了你要的物品,要看看吗?」他说,将包裹里的各式植物及动物残骸拿出来。
  那些材料来自魔界的原生种,随便一个都能在地面上卖到高价──这大概是生活在这里的最大好处:取之不尽的暗系及幻系材料,还有恶魔为他准备好的各种东西,纸、羽毛笔和墨水等等。
  几分鐘后,赛提尔坐在书桌前,使用黑色的羽毛笔在纸上画出法阵。据说那羽毛羽翼来自某个希雷特的对手,其好用程度让赛提尔有种那恶魔就是为了製笔而生的错觉,除此之外,魔界矿物製成的浅绿色墨水画在黑色的纸上说不出的诡异,但赛提尔渐渐习惯了那泛着萤光的色泽;就连灯也是希雷特特地为他准备,魔族没有点灯的习惯,他们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对方的视线凝聚在他的手指、发上、喉间、双唇,而后来到他低垂的长睫。
  「你真漂亮。」
  希雷特轻轻缠捲他墨黑的长发,注视着他的金瞳专注得近乎迷恋。
  恶魔似乎对于肢体交流充满兴趣。在一次次的碰壁之后,希雷特终于摸清了赛提尔的底限,不再试图吻他或抱他,但仍不放弃那些调情似的行为──时间一久,赛提尔也逐渐懒得阻止对方那些若有似无的碰触及言语骚扰,权当没感觉到。
  「我很喜欢你。」希雷特轻轻叹息:「和其他人类比起来特别喜欢,但为什么你不看着我呢?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接受我的心意呢?」
  也许那是因为我脑子还算清楚,赛提尔心想。
  他没说出来,事实上他从未跟恶魔深入谈话过,疯子才会这样做──让恶魔熟知自己的脆弱及空隙,无声无息鑽进心底,削弱自己的神志及灵魂,这比被烈火烧死更让赛提尔难以忍受。
  尤其就算他保持沉默,仍难以逃出恶魔的掌控。
  那双金色眼睛直视着他,看似温柔却明亮锐利,彷彿能穿透一切偽装,看进自己混浊的灵魂。
  在赛提尔终于脱离「美梦」的某一天,希雷特带来了一隻毛茸茸的小动物。
  「你喜欢猫,对吗?」他温声说:「我猜你也会喜欢这个。」
  他将那小傢伙放在桌上,赛提尔停下手边研磨魔法石的工作盯着牠。比起猫牠更像一隻小狗,圆滚滚的眼睛乌黑明亮,脚步巍巍颤颤,连路都走不稳。
  「刚出生的格利尔,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格利尔,别名暗影之兽──一种兇猛的魔兽,刚出生的时候浑身长满黑毛,成年时会长出硬壳及翅膀,蜕变成强壮致命的猛兽。赛提尔从没看过格利尔的幼年型态,牠应该要待在洞穴里接受父母的保护,以免成为其他魔物的饵食。
  眼前的小动物黑呼呼毛茸茸,柔软又温暖,像极了他养的黑色猫咪。牠走向赛提尔,发出低低的吼声,张口轻咬他的手指。
  赛提尔的神情柔和起来,这可能是他掉进魔界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刻。
  希雷特轻轻叹息。
  「你笑了。」
  赛提尔怔了怔。他没发现自己唇角漾起的弧度,但总算发现了自己的愚蠢──他毫无防备,对着一隻格利尔!
  牠一点野性也没有,像个被豢养的宠物,以至于赛提尔放松了警戒;但格利尔的凶暴性情是打从一出生就开始了,牠小小的爪子甚至可以抓破坚硬的石壁。
  赛提尔小心抓着牠的前脚将牠提起来。格利尔望着他,圆滚滚的绿色眼睛无辜而惹人怜爱,却像是少了些什么。
  「你做了什么?」
  「只是一个小法术。」恶魔笑得极其温柔:「让牠温驯一点。」
  「你摧毁了他的灵魂。」赛提尔说。
  「但牠活着。」希雷特说:「格利尔不具有智慧,牠的灵魂存在与否没有很大的差别。」
  牠活着,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本能;牠会进食、会睡眠,但不会惧怕也不会愤怒,失去狩猎能力的格利尔无法独自生存,只能终生被人豢养。
  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赛提尔轻喃咒语,格利尔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希雷特。
  「我不要了。」
  希雷特伸手接过格利尔的尸体,安静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他说。
  「我没有养尸体的兴趣。」赛提尔说。
  「这样做牠才不会抓伤你。牠只要安分地享受你给予的一切,不用为了生存费尽心思,这种生活更为幸福不是吗?」希雷特悠悠叹息,「攻击或防备是生存必须,但都不能带来任何快乐……蒂法娜是这么告诉我的。」
  赛提尔转头看他。
  「蒂法娜?」他试探地问。
  「是的,我想你对她应该不陌生。」希雷特微笑:「你拿了她的日记,对吗?」
  赛提尔不发一语,恶魔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
  「你能还给我吗?」
  「不。」赛提尔一口回绝。
  希雷特没有丝毫慍怒的样子,耐心地继续询问:「那么,也许你能告诉我你的理由?」
  「她是我的偶像。」赛提尔随口胡诌。
  「你认识她?」希雷特的声音染上惊喜,罕见地拋开了他的忧鬱形象;他执起他的手,笑容柔和愉快。
  「告诉我,蒂法娜在那里是什么样的人?」
  赛提尔抽回他的手,警戒地看他。
  「我和她不熟,毕竟我们差了五百岁。」他说。
  「啊。」希雷特的神色黯淡下来:「我忘记了,五百年……那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的时间,但对人类而言那包含了总有。」
  「她是个伟大的法师。」赛提尔说:「她杀了你们很多人。」
  「是的,」希雷特说:「谁让他们去骚扰人类呢?我非常支持她的作法。」
  「……」
  「她的强大确实无庸置疑,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形容词。」恶魔继续说:「蒂法娜曾说自己一直希望有个朋友,但人们总是对她投以仰望的眼神。」
  赛提尔安静地看他。恶魔一如往常地无视他的沉默,对他说着他一点也不感兴趣的话语──他说起了一个故事,关于他所认识的蒂法娜‧诺恩德希。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形象也渐渐鲜明起来。
  蒂法娜在人前总是维持冷傲的面容,但当她敞开心胸,她的性情就像个孩子那样天真烂漫,笑声轻快又甜蜜。
  蒂法娜喜欢蛋糕,喜欢粉红色、荷叶边和蕾丝花边,喜欢逛街,喜欢看爱情小说及聆听街坊八卦,但她从来没对任何一个人类说过。
  蒂法娜并不是一开始就怀抱伟大抱负。她学习魔法的初衷甚至仅仅只为了吸引男孩子的目光──直到自己的青梅竹马捲入了黑法师的阴谋。她为了报仇将所有献给了魔法,成为现今人们熟知的大法师。
  很长一段时间,蒂法娜努力学习纺织及编织,放下一切有关魔法的事物:法阵、咒文和魔法石,只为了送给她爱上的恶魔一条围巾。
  赛提尔不怎么喜欢大法师诺恩德希的新形象。
  他相信其他人也是如此,人们渴望的是英雄,是能拯救他们的存在,要找邻家女孩只要出门走几个路口就是了,大法师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见不到一个,珍稀程度可说是天差地远。
  「我一直到最后,才得知她的想法。」
  希雷特轻轻叹息,故事似乎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她说我不爱她。但我确实是爱她的,就像我爱着安提丝……若我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会付出所有阻止这一切;但她的死无法挽回,不是吗?」他轻声说:「我只是不想责怪她,让她伤心,却导致了这样的误会。她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
  金色的眼睛飘渺而深沉。他停下话语,安静地望向他。
  「放下这个话题吧,罗密欧。」希雷特扬起微笑:「你可以留着那本日记,希望你多加珍惜。」
  赛提尔盯着他。恶魔的微笑一如既往的美丽忧伤,除此之外什么也瞧不出来。
  「她最后是怎么死的?」他问。
  眼前的微笑凝固了。赛提尔彷彿能听见笑容崩碎的声音,而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她病了,我很遗憾。」希雷特说。
  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赛提尔意识到自己踩到对方的痛处,他思索着如何扯开这个话题,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过去的事不值得留恋。」希雷特继续说:「现在,你在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赛提尔抬起头。恶魔的眼里闪动着异样的情绪,他本能地想逃开,却被对方先一步截断了后路;希雷特扣住他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他拉进怀里。
  「我得到了你……罗密欧,你会陪着我对吗?答应我,别离开我……」
  和往然不同,恶魔无视他的挣扎,强硬地、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压迫他的骨架,轻微的颤抖以及温热的体温也一丝不漏地传递到他的身上。
  「你如果离我而去……我会死的,因为心碎而死。」他喃喃轻语:「在那之前,我会杀了你……我一定得在失去你前杀死你……」
  他扳起赛提尔的下顎,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驀地冷厉起来。
  「别怪我没提醒你,罗密欧。不许你离开我!」
  赛提尔安静地望着他。明明是说着兇狠的言语,希雷特的眼神却忧伤而绝望。他的表情……
  很久以前,赛提尔曾经从镜子里的人脸上看见同样的神情。
  一个强大却恐惧的恶魔。
  多可笑,他觉得自己似乎开始相信恶魔要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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