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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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究竟积了甚么德,能让小花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我哪晓得……」
  太监辞官,歷史上是否有这样案例,李旭曦完全没概念,不过按白泽的解说,这个朝代的皇帝确实给予通融,容许年老或者病重的宦官辞呈归乡。
  然而即便可以辞官,有勇气这么做的太监却是寥寥无几。一来他们身有残疾,娶媳妇传宗接代属天方夜谭,二来宫中俸给丰厚,虽则百姓看不起阉人,顾忌他们好歹是个官,有钱有势,谁也不敢欺负太过。若然褪去了一身官服,老迈时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兴许连送丧的人、一副棺材也没有。
  所以方祈的承诺,儼然是拋弃了一切,铁定心跟他『私奔』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不回去了?」
  歪斜地坐在树枝上,白泽双手枕在脑后,口里噙着一根枯黄的稻草,悠然自我地晃了晃长腿。再过几天便是大年夜,按规矩举国官员均可放旬假十日,镖局的伙计们早前也纷纷告了一整个月的假,回乡与家人团聚。于是,偌大的院子里只馀一位青年与一隻神兽,从天上落下白雪舖在空荡荡的木头车上,寒风呼呼地吹打着门板,气氛显得甚为冷清。
  李旭曦挠挠头,有点无奈道:「回不了吧,他又不能穿过界门。」
  白泽挑挑眉,「你之前不是挺厌弃这地方吗?」
  「也不是厌弃,就不太习惯而已,住下了又不觉得怎样。」对于将来李旭曦想过了许多,就算方祈顺利来到现代,他能不能适应那里的生活真的蛮难说。相反自己定居此地,除却日常不甚便利之外,倒是没什么困难。
  「以小花妖的身世,要是辞了官,在朱雀城里猜想有点儿麻烦……」
  席地坐在树荫下,李旭曦无聊地将一颗小石头拋上接下,模棱两可的道:「我们应该会搬到其他市镇,不过还未决定。」
  「去看得到满天星星的地方?」白泽促狭地笑笑。
  「看他喜欢……」李旭曦顿了一顿,好奇问道:「上辈子他也这么爱看星?」
  「花草化成的妖精都爱日月星辰,天性使然。」
  「哦。」
  闻到他淡漠的语气,白泽斜斜睨了过来,「你好像对前世的东西不太在意,都没怎么听你问起过。」
  仰望着天空,李旭曦随意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我是李旭曦,不是曜桓星君。」
  因为临近春节,那些大老爷、富家公子皆收心养性,呆在府中渡节,平素宾客盈门、座无虚席的逍遥阁亦萧条起来。也许是无从下手的原故,附在小姑娘身上的妖怪并未再闹出人命,官府似乎亦放弃追查了,李旭曦两人暂时松一口气。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白泽提出了一个方法,就是让李旭曦扮出嫖客,与请小姑娘出场过府相聚,其时白泽便使计将那隻傲因逼出,如此就一石二鸟,既不伤及小姑娘的性命,又可把妖怪收拾。
  这计策貌似可行,但若果给方大人知道,他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这可与应酬裴茂去阁里喝酒听戏不同,是打正旗号去嫖妓呢。虽则常言道办大事不拘小节,况且事关斩妖除魔,李旭曦犹豫了一会儿,想不出别的法子,唯有勉强同意白泽的提议。
  一双手,一张嘴,坊间还有林林总总的玩意儿,只要没提枪上阵,算不上出轨罢……
  除夕当晚,自然在小情人府第过的,年夜饭十分丰富,菜色精緻可口,秀雅的火炉上烫一壶菊花白酒,酒是李旭曦特意买来的,听酒庄店家说用了滋补药材浸泡酿成,有祛寒补身之效。安逸如水的夜晚,两个人就着温酒吃菜,赏玩庭中明月薄雪,良辰美景,犹不及旁边民舍热闹,小俩口清清静静相伴,倒也温馨。
  盘碟杯盏清空,方祈离了座,拐到庖厨里捣鼓了一阵子,接着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汤圆,散发着糖桂花的香气,薄薄的糯米皮包着芝麻馅儿,清甜而不腻。李旭曦两、三口便把汤圆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舐了舐汤匙,但见人儿眉眼弯弯,嘴角微蹺,心念一转,「这是你做的?」
  「小时候逢年过节,娘亲总会亲手做汤圆,我在旁边打下手,也就学会了。」星眸带着浅笑,许是喝了酒,方祈脸上微红,「如何,尚可入口吧?」
  「很好吃,比馆子做的还好。」情人亲自给他下厨,李旭曦赶紧諂媚讨好。望见人儿露出高兴的神色,他觉得就算碗里是苦汁毒药,自己都会当成琼浆玉露照吃不误。不过这味道……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尝过。
  旁敲侧击下,人儿才别别扭扭地承认,冬至那天,房里的那碗汤圆是他偷偷给他弄的,言道怕他身在异乡,未能与家人团聚会感到孤单,故而想做点应节的吃食予他。李旭曦听罢,瞧着那张红霞满佈的俏脸,感觉对这小人儿真是爱入心坎,情不自禁的将人捞进臂弯,深深地吻下去。
  门板和廊柱上,下人早已贴了红纸金字的春联,方祈就带着他到前门放鞭炮。红花飞舞,一串劈里啪啦的响亮声过后,两人便回房中守岁。在床铺上相拥而坐,懒洋洋地絮语着,方祈好像有些紧张,搭在腿上的手稍稍地攥住。
  「怎么了?」
  「无事……」
  「是不是身子骨痛了,我去添点木炭?」
  「都说了无事……」小小的脑袋垂下,眼神闪躲着。
  李旭曦一下子明瞭,该是上回的亲热让他惊着了,但这些天苦恼着怎么对付那隻傲因,自己倒没那个心思。待过子时,便蔼声地哄着怀中人儿合眼。掌心轻轻地在绷紧的背上拍着,直到人儿揪住他衣衫酣甜地睡去。
  一夜安寝。
  「像紫烟那样子的姿色,阁里也有差不多的姑娘,不若大哥给你挑挑,那小姑娘大哥觉得有点邪门呢……」
  「我就钟爱这女子,希望大哥帮帮忙。」李旭曦心里连连叹气,面上却得装出神魂颠倒的模样。
  裴茂不情不愿地应道:「好吧,但紫烟还满会挑客的,不一定成功……」
  「拜託了……」
  作为逍遥阁的红牌,紫烟姑娘的入幕之宾条件蛮高的,非相貌俊美,身壮体健不接,年过四十不接,估摸跟阳气盛衰多寡有关吧。刚过元宵,客人仍十分稀少,经裴茂穿针引线,李旭曦顺利地获得小姑娘青睞,吃过几次酒,小姑娘已欲擒故纵地想将他带往床第里去。
  恐怕一直推拒惹起妖怪疑惑,他终究还是屈服在石榴裙下,然而也仅只亲亲摸摸,一到要紧关头,当即佯装醉酒不适,急忙赔罪告辞。不过……临行前瞅见那张妖艳脸庞上的表情,李旭曦严重地怀疑自己被鄙视了。
  这隻妖怪会不会以为他是阳痿……
  李旭曦鬱闷的想。
  如此往来三、五回,他与紫烟混熟了,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趁着镖局的伙计们还未回来上工,他便寻了个由头邀请小姑娘过府一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白泽二人在屋子里静候瓮中捉鳖。
  李旭曦道:「都准备好了?」
  「且安心,本君在院落内外均画了阵法,等时机一到,本君施法将妖物逼出,那时候你就乘势把它杀死。」白泽从容不迫。这等小妖不是他对手,若非藏匿于凡人体内,早打它个烟消云散,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尽管眾星拱月,紫烟姑娘出阁的派场倒不张扬,只有两名轿夫抬着一顶花轿送到镖局门前。像似不甘心屡次诱惑青年不果,美人儿特意打扮冶艳,此时气温尚冷,却穿上贴身的薄纱百褶裙,上衣松松地用带子绑着,一根蝴蝶金步摇将长长的青丝綰起云髻,流苏随着娉婷的步姿一摆一晃。
  「让李公子久候了。」小姑娘盈盈一笑。
  「哪里、哪里。」
  李旭曦扯起笑容上前迎接,鼻息间嗅出一股浓郁的薰香。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彷彿被雾靄笼罩似的,有些朦朦胧胧,脑子也骤然变得不太灵光,胡里胡涂之际,竟是已入了卧室,抱住那娇躯一同扑倒在床榻。
  「李公子,这晚便让紫烟好好侍候您……」
  美人儿调笑的嗓音繚绕耳畔,带着媚惑的鼓动,李旭曦心中一跳,惊觉这是妖术,忙不迭默念清心咒,神智顿明。但见一双魍魎般的青瞳于黑暗中幽幽地盯着他,尖锐的獠牙寒光闪烁。他背脊冷颼颼地涌上一阵凉意。
  他妈的,甚么叫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就是例子。
  此时,屋中倏地金光乍亮,李旭曦知晓那是白泽正在唤起阵法,骑在他胯上的美人凄励地抱头惨叫,蜷曲起身体滚落床下。电光火石间,那隻傲因腾地脱离小姑娘的肉体,风一般朝门外逃逸。李旭曦召出寒剑,赶紧追上它。
  被法咒綑绑着,妖物的形体不能化形,纠结成一团黑气拚命地往外奔窜,快将接近外院的影壁,白泽由屋簷跃下把它截住,李旭曦当机立断,几个箭步衝上去,一剑刺入傲因的要害。只见妖怪尖叫着抓住剑身,黑气渐渐地从剑尖消散,化为虚无。
  解决了妖物,两人正当松懈下来,却听旁侧传出诧异的声音:「呀曦…刚刚…刚刚那是甚么?」
  两人动作皆是一滞。白泽所施的阵法对妖魔鬼怪凑效,可是于普通人而言丝毫没用。李旭曦僵硬地望向影壁旁。
  方祈正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瞅着他们。
  适才从公署出来,无意中瞧见一顶大红花轿,晃晃摇摇地向着永鸿镖局的方向去。未曾于青楼楚馆流连过,但依轿子的架式也猜出六、七分,他端着忐忑悄悄跟踪着。果不其然,轿子停泊在永鸿镖局前面,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掀起珠帘下来,然后便被喜孜孜的青年接了进去。他心头一酸,点点的湿润漫上眼框。
  还是…女子比较好么……
  方祈怔怔地靠着巷弄的墙垣,好不容易忍住泪,抬袖擦了擦眼睛。却不愿相信青年的背叛,踌躇再三,抱了破瓶子破摔的想法推门而进,没料到竟出现那样惊心动魄的景象。
  「本君先到房中察看小姑娘的情况,这边便交给李兄你了。」
  白泽很没义气地撂下一句,足履一点,一溜烟似地往内院走去。
  「喂、你……」
  李旭曦瞪着那背影恨恨地咬牙。
  「那是鬼魂吗?」披着朦胧的月光,方祈有些急切地走近,带着几分担忧的神色在他身上打量,小手拽住他衣角,「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那只是隻小妖,已经解决了。」心知难以继续隐瞒,李旭曦也不避讳,当着方祈面前将寒剑收回掌心。看见那眼角红肿湿润,他愣了一下,抬起手摸上人儿的脸颊,轻声道:「怎么哭了?」
  「没有哭……」方祈慌惜地垂下眼。
  那表情莫名地透出些许委屈。李旭曦满脑问号,下意识将人搂住,苍白的小脸旋即寻求慰藉般埋入他胸前。他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方祈只默然不语。正是困惑,此时白泽由内院转回来,肩膀上摃着昏迷不醒的小姑娘,瞥了瞥那两个黏在一起的身影,春山般的眉眼似笑非笑,而后快步绕到影壁后。但闻大门吱呀的打开,復又关上。
  李旭曦看着那抹白衣离去的方向,一时茅塞顿开。「这、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手臂紧了紧,急急忙忙地将缘由经过对方祈坦白交代。顺理成章的,也把自己的来歷与魂石那破事一併道出。
  半晌话毕,方祈仰起脸愣愣地凝视着他。夜色中,乌黑的瞳仁浮动些许困惑、些许惊奇,好一阵子不发言语。李旭曦在那微微蹙起的眉心亲一下,疼惜道:「对不起,隐瞒你那么久,还让你伤心了。」
  那一吻却像似惊醒了呆滞的人儿,衣襟忽然给揪住。
  「呀曦,呀曦要回家乡去吗?」方祈眼红飞红,十指使劲得发白,嘴唇囁嚅着:「会带着我的是不是…是不是……」惶恐的口吻恍若害怕被父母拋弃的孩子。
  「不回去,我不回去。别哭,别哭……」李旭曦忙抱着人儿安抚,不明白为什么可以扯到这个话题上去。又哄又亲的,指天对地作誓自己永远不弃他而去,说了一串儿情话,怀中的人这才慢慢地平復下来。
  瞧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李旭曦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哎,早知如此,倒不如随便编个谎把事情忽悠过去便算了,省得白白让这人担惊受怕……
  紫烟姑娘后来让白泽的手下安全地护送邻近的城镇去。不幸中之大幸,小姑娘从昏厥清醒过后,似乎对傲因及逍遥阁里所发生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然而她也的确家道中落,白泽便暗地里推波助澜令一户富商将她收作婢女,好让小姑娘安身。
  至于紫烟的清白尽毁,李旭曦心内是有几分愧疚,可他亦无能为力。心脏很小,装了一个人便容不下别的,古代流行的三妻四妾非是他那杯茶,他喜欢方祈,只想将他捧在心尖上,一点捨不得他难过,对小姑娘,就只能够道一声抱歉了。
  自那日知悉他来自异世,并且前世与其相惜相爱之事后,方祈似乎没多大反应,也没怎么细究前尘往事,倒是在他将白泽引见时有些揣揣然,尤其当那隻爱捉弄人的神兽,有意无意间透露出可施法助他回去原来的地方时,小脸上白花花的血色尽褪。李旭曦暗叫一个不妙,立马便想抱着人哄,但碍于外人面前,怕方祈脸皮薄,唯有在桌子底握住他的手。
  之后好些日子,每逢留宿方府,方祈总会拉着他睡一处,而且睡得十分不安稳,约莫做了恶梦,喃喃囈语着甚么,伴随他的名字,夜里惊醒两、三回,醒来便紧紧地揽着他,整个身子挨贴着,恍若稍一松脱他便消失了般。莫说滚床单,李旭曦连佔点小便宜的念头都被吓跑了,内心恨恨地想抽仙君大人两巴掌,忙拥着人儿温声软语,再三许诺以后不会回家乡去。折腾半宿,也不知方祈放心了没,好歹闭眼睡了。
  「为什么突然要学骑马?」
  初春阳光和煦,城郊的腊梅林漾开了一大片嫩黄的花海,白泽驾着一匹骏马,一边演示驭马的技术,一边好笑地瞅着侧旁的青年。
  「在这里生活,不骑马走动很不方便。」
  双脚吃力地夹紧马腹,李旭曦笨拙的拉扯绳韁试图令胯下的马儿绕弯。瞧他那拙劣生硬的动作,肯定从未驭过马,白泽不由惊讶。依青年的武功和身手,居然不諳马术。
  「你于家乡出入不用骑马?」
  「我平常都驾车上班,到附近的话就走路。」李旭曦顿了顿,补上一句:「是汽车,不是马车。」
  「汽车为何物?」白泽饶有兴味。
  「呃,你就当是一辆会自己行走的车子吧。」
  「哦?听起来挺神奇。」
  「汽车哪算神奇,你见过飞机的话……」
  青年碎碎地念着家乡的物事,白泽自有灵识化形以来便一直守护着界门,还未曾到过异世,听着但觉新鲜好玩,心忖改天不如偷偷去那边见识见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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