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面具之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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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将手放上她的背,他低下头,靠着她,神情是难掩的疲惫与倦意。阴影替他们隔绝了另一侧的吵闹,这一刻,好似只剩他们在紧绷与疲劳中终于觅得一片能安心休息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害怕每次睁开眼又看见相同的景色,但我更怕睁开眼时发现连你都不在了、连你都放弃我了。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就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他轻声喃喃,好似长久以来的恐惧终于能有地方宣洩。少女紧抱住他,专注聆听着想抚平他的颤抖。
  「所以我总想见你,睁开眼时总希望最先见到的人是你。只要有你、只要知道还有人不会放弃……我就好像能又一次撑下去了。」
  「……对不起。但是我们回来了,接下来让我们帮你吧。」她轻声而坚定地承诺道,「我们一定会带你回家……一定。」
  少年松开手,稍微退了开来。他低头凝望着她,就像是想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印在眼底。
  「嗯,是啊,我相信你,因为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他的嗓音很轻,带着笑,这句话里却彷彿暗藏另外的意思。少女望着他抬起手,但直到那隻手猛地扣住她的脖颈时,她都还未能意会过来他为何那么说。
  「咳!」
  少年端着笑,望着她,手中的力道却彷彿要直接扭断她的脖子。她踉蹌几步,在少年的力道中被迫与他对视,她瞠大眼,眼前那双眼并非她记忆里的样子,无法乘载的癲狂与恨意自碧绿眸子里满溢而出。
  「但是,你知道吗?我也恨你,我有多想见你、就有多憎恨这样的你!」
  他道,压抑的质问转为低吼。
  「是你让我一次次怀抱希望,又一次次落空,是你让我清醒着承受这些煎熬,又没办法讲述这一切──都是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都已经放弃了为什么你还要回来!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疯掉吗!」
  他的声音拔高,像是彻底失去理智,下一句话时却又骤然恢復成原先的语调。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很轻,呢喃似地,「已经、不,打从最一开始,老师就已经放弃我们了啊。」
  ……什么意思?
  她张嘴想问,脖颈上的压迫感却让她连呼吸都困难,更不用说是询问了。她本能地想扳开他的手,少年的力道却大的可怕。
  他加重力道,少女张大嘴痛苦的想呼吸,宛如离水的鱼。少年死死瞪着她不愿松手,洩愤似的怒吼砸落,语尾甚至因过于激动而分了岔。
  「这里他妈就是一场骗局!让你回来的时候,伊尔没有告诉你吗!」
  少年重重将她甩落在地,少女本能地蜷缩起身子、按着脖子重重喘着气。她努力想睁开眼,即便眼前发黑、即便被痛苦逼出的泪模糊了视线,她依然试图想看着他,想再去拉住逐渐失控的他。
  『──为什么不好好看看我?』
  她颤抖着伸出了手,却被少年发狠似地踩在了脚下。
  「我想见你、我讨厌你、我好想你、我恨你……」
  他低声呢喃,语句杂乱不成章。少女定定望着这样的他,嗓音虚弱却又坚定。
  「对不、起。一直……都是我,看不、清现实。」
  她努力发出声音,咬着尽可能清晰的读音,希望让这些话语能被他听见。眼泪滑过眼角,最终无声落到了阴影上,她已无力再多想,可有一点即便事已至此,仍然不会改变。
  「但我、还是没办法,就这样……放弃你,所以──」
  没能等她说完,阴影倏地自地面急窜而出,凝聚而成的数枚尖刺剎那间贯穿了少女纤瘦脆弱的身驱。被扯离地面,少女的身躯瘫软,未竟的话语就这么中断了。
  ……这就是终于脱离危机、破开阴影追来的瑟琳与格莱妮,最先看到的一幕。
  黑刺消散,摔落的面具少女仰躺在地,满身是血,情况未明。站在她身边的少年低着头,浑然不觉已经到来的他们。
  「哈、哈哈哈……」
  他低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按住脸,难以抑止那癲狂的笑意。笑声回盪在空荡的阴影上,空洞的格外渗人。
  即便如此,瑟琳仍是迅速反应了过来。
  好不容易让大家脱离险境,阴影又有削弱的跡象,负伤的她抹掉伤口的血、稳住消耗掉大半的魔力,冒险带着强硬想跟来的格莱妮一起赶了过来。烈火烧开分隔双方的黑幕,孰料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少年癲狂的模样以及那笑声令人心生怯意,瑟琳却仍是持剑发动了攻势。出手前她拍了格莱妮的肩示意她去救人,自己则朝着少年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剑尖擦过前一瞬反应过来的少年,他大动作旋身躲开,她则像是早考虑到地紧咬在后,有意将他往更后方不会波及到人的地方逼退。
  防线即将溃败,她也已经消耗了过多,不能再拖。
  少年的能力一定还是有尽头的,弄出这样的大风波,她不认为他的消耗会比自己少。没有谁能轻易扰乱秩序却不付代价,这是世间平衡的规律,不变而不可撼动的真理。
  这点在她前一次佔上风时就留意到了,尤其是在她的火焰能准确造成伤害的情况下,少年并没有那么难以应付。
  少年扬起手,阴影化作利刃被他握于掌心,用以拦阻瑟琳流畅的攻势。武器相击,少年动作敏捷、女骑士攻势猛烈,阴影攀绕上她的长剑,死死缠住,少年尽全力想迫使瑟琳的武器脱手,却被窜起的火苗烧开了阴影。
  他不得不退,终究还是忌惮于那缕火焰。
  唯有她与她的火焰能对他造成伤害。
  利刃与长剑相撞,伴随着划开空气的风与烧灼的火焰,所有攻击咬着最为致命的方向而去,每一击每一道风每一缕焰,都在意图将对方置于死地。
  少年的手在强硬接下劈斩时一度快握不住利刃,恣意漫延的阴影是他的倚仗,然而在火焰面前却难以取得优势。这样的无能为力无须再被验证,他早已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事实。
  眼前的一切变得索然无味,他松开手中本就快握不住的利刃,眼神越过瑟琳、像是穿过一切吵杂纷扰直至彼端。
  贝里的地势由低而高,在这里,能够看见底下繁荣不变的城镇。
  「……流焰轮转,千物不移。」
  长剑刺入他的胸口时,他呢喃似的这么道。他往后跌落,宛如一片飘然凋零的叶片,胸前烧灼似的痛,这点无论经歷多少次都一样不变。
  瑟琳的这一击倾尽了全力,他放任自己顺着本能伸手扯住她,重力扯着他们直往下坠,自地面窜出的利刺直直贯穿了瑟琳的腹部。
  她呕出一口血,跟着他一起狼狈摔跌在地。
  少年的喉中溢出一声空洞的尖笑,他早已麻木,痛过太多次、重复经歷太多次后就能麻木面对这些,就像他已能毫不留情地伤人,放任逐渐癲狂的自己恣意毁去所有看不顺眼的事物。
  火焰燃上了视野的一角,瑟琳即便身负重伤都会将除掉他摆在自身之前。仰躺在地的少年慢慢收回飘远的视线,望着天空,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地轻声喃喃。
  「……你跟我一样可悲。」
  细弱的嗓音只得到几声喘息作为回应,他不在意,仅是在意识重新沉入黑暗之前,想打发寂寥似的自言自语道。
  「『诅咒』,或许真是最贴近、却也充满矛盾的解释了……」
  燃起的火包围了他们,他闭上眼,最终烙印在眼底的是瑟琳有些复杂的视线。
  意识的最后,是一句极轻的呢喃。
  「……没有明天的贝里,才是受到诅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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