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第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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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那条路我走不了,但我也不会妨……
  “武帝喜口腹欲, 尝与高宗煮茶促膝,谋天下事。”——《后周书-武帝本纪》
  “长姐。”栾雀自从来了甘州之后,经常被姐姐丢去处理一些极为贴近当地百姓的事情, 不像是个皇子,却像是个刚刚选拔上来的小官吏, 没有几天一张原本白里透红的俊脸就给甘州酷烈的阳光给晒成了近乎棕色。
  他今天来找李安然是因为提前清点完了手上的文书, 在胡商手里买了一些西域产的稀奇香露, 才有空来将军府。
  他来的时候正值晌午,李安然正在侧厅里用饭,一问之下发现栾雀来的匆忙, 还没有来得及用过午膳,便匀了他一碗麦饭。
  甘州靠近西域,饮食上多肉食、麦饭、烙饼,栾雀在这呆了这么久,天天吃的就是胡饼泡羊汤,无比想念天京的白米饭。
  李安然这碗麦饭用的是麦、米杂煮,虽然还是粗糙,多少缓解了栾雀饮食上的水土不服,加上配菜的野鸡汤滚热鲜嫩, 倒也算是合胃口。
  李安然见这个黑了不少的弟弟喝汤吃饭“唏哩呼噜”得,便知道他忙了一早上早就饿得不像样了, 便将自己手边上的玫瑰银耳糕推上前去:“吃点甜的缓缓。”
  栾雀以前在天京何尝这样脚不沾地的做过事,吃饭也不曾这样不讲礼仪, 对着姐姐推过来的晶莹剔透的玫瑰银耳糕笑着抓了抓额角:“多谢阿姊。”
  他刚刚吃过口感略糙的麦饭, 又喝了鸡汤,银耳糕细腻甜润的口感让他大为舒畅,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这糕……甘州不产银耳吧?”
  “这是干银耳泡发了以后做的, 口感比新鲜的更软糯,三殿下可还喜欢。”侧厅的水晶挂帘被掀开,扬起一阵叮当作响,却见荣枯单手端着一个盘子走进来,将一碗散发着苦味的药放在了李安然的跟前,“殿下,喝药了。”
  李安然:……
  她的脸果不其然得皱成了一团。
  这玫瑰银耳糕本来是给李安然准备的,等她喝完药吃一点,好缓解喝药的苦味,偏偏她把糕推给了弟弟吃,栾雀又把两块糕都咬了一口,瞪大了眼睛差点噎到。
  荣枯对着栾雀双手合十道:“三殿下不必担心,小僧还多做了一些雪耳糕在后厨备着,大殿下始终是有的。”
  栾雀这才松了口气:“法师真是好手艺,难怪阿姊这么宠爱你。”
  荣枯:……
  “阿弥陀佛。三殿下慎言。”他捏着佛珠垂眸,站在李安然边上满脸的不赞同。
  栾雀:……
  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的栾雀,满脸心慌地望向一边的李安然,却见她端着药碗,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灌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待到两人用餐完毕,仆从撤掉了食案,稍稍消了一会食之后,才又有侍女捧上茶案和火炉来,荣枯坐在茶案后面替姐弟二人点茶,熟门熟路,似乎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栾雀忍不住瞥了一眼荣枯,开口道:“法师就这样住在将军府了?不应该找个寺庙挂单么?”
  李安然正在喝茶,听栾雀这样说,便道:“他现在不适合在寺院待着,我把他留在将军府。”
  荣枯则笑道:“僧所在,皆为道场,倒也不必拘泥过多。”
  栾雀:……
  他挠了挠自己的鼻子,腹诽道:要是对着的是阿耶不知道你敢不敢这么说。
  当然,这话他当着李安然的面还是不会说出口的,便找了另外一件事岔开话题:“阿姊,京中使团很快就会在甘州同象雄王的使者接洽,依我看,这象雄王这一次恐怕还是会向阿耶提出求娶一位公主作为姻好的。”
  李安然笑道:“何以见得?”
  “之前他派人前来求和的时候,送来了他们那边萨满大巫的脑袋,又将这次进攻吐谷浑的事情推给了之前一批的使臣,说是受了蒙蔽,一时间怒火攻心才会攻击吐谷浑。”赫也哲的国书之中,陈述了两个使臣求婚不成,害怕遭到责罚而谎称皇帝不愿意将公主下嫁象雄是因为吐谷浑从中作梗的事情,栾雀虽然听说了,但是始终不太相信。
  “他都敢和阿耶求娶长姐了,怎么会料想不到阿耶会大怒呢?我看他根本就是推卸责任,此次攻打吐谷浑,其实只是试探我大周有没有能力把他打趴下而已。”
  李安然听着栾雀这么说,便插了一嘴点拨道:“那么,为何要将求婚与我的事情按在大巫占卜之上?”
  栾雀窒了一下,低头思忖,半晌才道:“大约是……他觉得萨满大巫权力太大?”
  李安然抚掌:“就是这个道理,这个叫做借力打力,不是他受了蒙蔽,而是他本来就想和大周打一仗——象雄和东胡、回鹘一样,都是善战的蛮夷,民风彪悍,不事农耕却喜劫掠,大周富饶在他们眼里是块肥肉,若是这一战能得到好处,自然是好的,得不到好处,对于他来说也能乘机处理掉和他分庭抗礼的萨满大巫。这也是一种帝王术。”
  栾雀皱眉:“这算什么帝王术,这根本就只是把自己座下的百姓当做战争的牺牲品罢了。”
  李安然喝了一口茶,也不知道荣枯往里头加了什么,这一碗茶芬芳扑鼻,竟然带着一点花香,待她润了润喉,又问道:“栾雀,你觉得何为‘皇帝’?”
  说到这个,栾雀却来了劲:“皇帝者,天下之主。”
  李安然摇了摇头:“非也。”
  栾雀此刻却不太同意姐姐的话,笑着道:“怎么皇帝就不算天下之主了?耶耶听了也不同意姐姐的说法的。”
  李安然不急着反驳,只是笑道:“你在甘州这些时候,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注意到了什么?”
  栾雀思忖片刻,道:“甘州胡汉杂居,彼此所信不同,但是倒也能和平共处,最让弟弟感到惊讶的其实还是甘州百姓多识字、会算,军营之中也有专门请老师来替他们讲学,这倒是天京不能比的。”
  天京多世家,普通老百姓少有能识文断字的,科举兴起之后才有寺庙开设义学,却也不是为了教他们读书识字,只是为了弘扬佛法罢了。
  而甘州不同,虽然也有寺庙在办,更多的却是以军营为核心开设的义学,甚至还有奖学制度,大规模鼓励百姓读书识字,在天京反而看不到这样的气象。
  ——栾雀知道,虽然李安然的封地在威州,但是实际上真正由她一手掌控,翻云覆雨的势力范围却是有着塞上江南之称,无论是粮食产量还是经济繁荣都不输给江南的河西三州。
  长姐在这里做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皇帝’者,不仅是天下之主,也是教化万民之人。”像是知道栾雀在疑惑些什么一样,李安然开口解答了他,“所谓‘教化’,便是不可畏百姓有识,而使其无知。”
  “魏将百姓分为三六九等,最终亡于世家。自古以来王朝更迭,多半留下的都是天灾人祸,百姓起义,可是三弟你可曾想过,在王朝更迭之中,真正起到作用的真的是这些起义的百姓吗?还是那些读书识字,手握权柄的门阀豪绅?百姓只是浑浑噩噩,谁能让他们过安稳的日子便跟随他们罢了,到头来,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成为牺牲品。阿弟,这不叫人,这不是人该过的日子。”
  “欲求天下安稳,必定先开民智,要教化他们,让百姓不再被动成为王朝更迭、蛮夷入侵的受害者,得让给他们知道,自己配过人该过的日子,冷有衣,饥有食,劳有得,只有这样,百姓才能明白‘皇帝’为何以‘圣人’自居。”
  “这件事情,阿耶一直在做,做得很好。”
  我也一直在做,可我不满足,我想让你也和我一起做。
  我已经拉了许许多多的人进来,一步一步和我一起走,於菟、崔肃、崔景、文承翰……可我觉得还不够,我还想要更多的人和我一起。
  栾雀手里端着茶杯,从外头吹进来的风拂着他有些乱的额发,弄得他脸颊痒痒,只是他看着自家眼前这个人,自己这个姐姐,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太了解她。
  她所说的一切都太骇人听闻,让他觉得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不能理解。
  只是再细细回溯她所做的一切,却猛然发现她确实是在往自己想要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跋涉着,从科举到良种,从整改军纪到广开义学,从水师到船厂。
  她一直在向前走。
  耶耶一直想让她当皇帝,但是身为皇帝,她注定有很多理想是没有机会亲手去完成的,她会把大量的精力耗费在和舅舅为首的世家、老儒争斗上,这是她不想要的。
  之所以退居西域,其实只是因为除了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和她一样将这片土地长久的和大周联系在一起。
  还因为西域本身长期处在一个各国分裂的动荡状态,比起三纲五常已经深入人心的大周,西域更容易接受由李安然带来的改变。
  栾雀垂眸,长长叹了一口气:“姐姐,我做不了圣人的。”
  他做不到和长姐一样。
  李安然抬起手,在栾雀的额头上轻轻摸了摸,就像是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没让你当圣人,做你自己就行了。我的阿弟是个聪明、有野心的良善人,这就很好。”
  栾雀听着她说的,突然浑身一阵战栗。
  ——原来阿姐早就知道。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依然选择了这条路。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像她这样天真的人,天真到令人心生敬畏。
  她所说的那条路,她正在走的那条路,那么远又那么缥缈,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一步步把它变成现实?
  栾雀捏紧了自己的袍子,过了会,才抬起脸来,目中已有了别样的光彩。
  “阿姊,你说的那条路,我不想走。我也没有像阿姊那样坚强的心智去走这条路。”
  李安然垂眸,不发一言。
  一时间整个侧厅只能听到煮茶的沸水声。
  而后,才是栾雀的下半句话。
  “但是,我不会妨碍阿姊走。”
  此乃通天路,唯有仙人可以行。
  第111章 奴奴见过主君。”少年们对着她……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二次了啊!”丘檀王宫之中, 几个穿着华丽的女子跪在发怒的涅乌帕脚边上瑟瑟发抖,身体竭力往后瑟缩,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涅乌帕曾经是丘檀的将军, 二十多年以前受到高昌王的暗中支持,灭了先代丘檀王族自己篡位当了丘檀王, 如今先王族的遗孤不知道怎么的就抱上了大周的粗大腿, 以至于大周的皇帝两次发来质询, 要求他把丘檀先公主交出来送到大周去。
  第一次是由使臣带回来的国书,第二次则是甘州直接来使责问为何久久不将星照公主送到大周来。
  涅乌帕憋了一肚子火,连最宠爱的美姬都没办法让他咽下这口气。
  他向来是在丘檀作威作福惯了的, 这一次向大周进贡也是因为畏惧大周的虎狼之师,没想到不但没能讨好大周,还换来了大周皇帝一顿痛骂,自然恼怒不以,甚至在自己的王宫里谩骂起了大周的皇帝不识好歹。
  他命人将星照公主从庇身的佛寺里用锁链拷出来,拖到自己的王宫前,看着她光着脚走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 。
  星照公主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是西域诸国最让人心驰神往的美人,不得不说涅乌帕当初没有选择把星照公主也一起杀死, 多少也是因为她的美貌——如今被折磨了二十年,她一头柔亮如丝绸的乌发早就不见踪影, 脸上的肌肤松弛憔悴,唯有下巴的弧度还能看到些许曾经的美貌。
  早在涅乌帕派人去寺庙里提人的时候, 便有人偷偷跑到寺庙中想要让星照公主先避一避, 但是星照公主知道自己一旦避出去,以涅乌帕的残暴一定会责罚寺庙中负责值守的比丘,便摇了摇头拒绝了。
  这样的折磨她受了二十年, 身体越发虚弱,一天不如一天,之所以能支撑到今天,其实只是因为心里还牵挂着红尘俗世中的那一点点希冀。
  她手上戴着手铐,脚踝已经被多年没有摘下的镣铐磨得血肉模糊,一边年纪比较大,在涅乌帕的横征暴敛之下还能侥幸活着的丘檀百姓中其实还有不少人记得星照公主当初同国师之子成婚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的星照公主美艳得就像是天上坠入凡间的星星,很难把那个时候的公主同现在这个骨瘦如柴、肌肤上横亘着皱纹,一身几乎无法蔽体的僧袍的老妪联系在一起。
  她明明只有四十多岁,可是看上去却像是已经七老八十。
  星照公主只是拖着疲惫的步伐,一点一点地挪到了王宫之前,她抬起头来看着涅乌帕,表情和二十年前一样——你很难从一张满是褶子和沧桑的脸上看出表情来,但是偏偏在场所有的人都从星照公主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鄙夷”的情绪。
  二十年前她鄙夷眼前这个人,二十年后她依然昂着头,满脸鄙夷地看着他。
  就好像他们两个人的地位从来没有改变过一样。
  涅乌帕立刻被这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给激怒了,他对着星照公主道:“二十年了,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个儿子在什么地方?”
  星照冷笑:“我不想知道,二十年前我把他交给了佛祖,他去什么地方那就是佛祖的事情了,又何必到我面前来搬弄口舌。”
  二十年来,她就是这样油盐不进,任由别人如何劝说、利诱,也不曾动过一丝一毫的心思,权当自己根本没有生过这样一个孩子。
  涅乌帕恶狠狠地瞪着星照公主,脸上的肌肉跟着抽搐了两下,仿佛一个难看的狞笑:“你儿子死了。”
  星照昂起头来:“那你就该把我也一起吊死,你既然没有把我吊在城墙上,那就说明他还活着,”说到这里,她用已经沙哑到像是被风沙剐过的声音发出了难听的嘲笑,“对,他不仅活着,还回来找你了对不对?哈哈哈哈——蠢东西,你不过是高昌王扶上去的傀儡,废物就是废物——”她用那秃鹫一样的声音发出嘲笑,看上去肆意又疯癫。
  涅乌帕被她的模样给气疯了,将手里的金杯从王宫城墙上丢了下去,砸在了星照公主的额头上,顿时那笑声戛然而止,星照公主被这一下砸得晕死了过去,一滩血汩汩流出,浸透了下枕的沙土。
  边上的侍卫连忙上前去确定她的生死,只见她呼吸微弱,虽然没有断气,看上去也没比断气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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