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百二十六章 风流雨散(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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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檐梅,如果我说,这是我临死前唯一的心愿,你可会满足我?
  顾檐梅听着林偃月的这句话,只觉得整个世界在刹那之间陷入了完全的寂静,仿佛连那呼啸的风声都已经停止,只剩下了那满含凄凉的声音在空中盘旋。
  这一瞬间,顾檐梅突然想起了很多被深埋于岁月的往事。
  幼时,父亲曾将他抱在怀里,教他弹琴、写字,剑法、轻功。父亲说:“读万卷书,还需行万里路。檐梅,等你长大了,你要出去看看,去做很多你想做的事情。”
  他还没满九岁,父亲就去世了,然后他和母亲一起去了千音阁。他记得刚到千音阁的那一天,母亲牵着他的手,从万叶台的长阶下往上走。母亲对他说:“檐梅,从此以后,就剩我们娘俩了。”
  可是不过七年,他十五岁那年,母亲也离开了。他带着母亲的棺木从万叶台的长阶往下走的时候,母亲死前对他说的话便一直盘旋在耳边。
  ——檐梅,今后你就要一个人了。母亲知道这很孤单,但这也是某种自由。从此以后,漫长的岁月,都是你自己的人生。
  ——檐梅,我已经与你姨父姨母商量好了,等你成年了,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了,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不喜欢江湖,不喜欢打打杀杀,你可以离开千音阁,回到罗浮城去,那座宅子虽然已经空了,也还是你的家。回了家,你就可以每天读书弹琴,写字作画,活得无拘无束,过逍遥恣意的日子。
  ——檐梅,你从小听话懂事,母亲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嘱托你的了,只希望从此以后,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
  他将母亲的尸骨送回罗浮城与父亲合葬,夜里常常在墓前枯坐,看着天上的一轮孤月。他很想留在罗浮城,留在属于自己的家里。但是两个月之后,平仲山派人来接他,他便只能回去。因为他还只有十五岁,他需要再等五年,等到自己成年以后,等到姨父姨母都觉得放心的时候,他才能独自一个人回到罗浮城。
  可是,三年后,千音阁便毁在了一场阴谋里。然后,他接过了姨父递过来的那卷南柯。再然后,他的父母,连同顾氏先祖,全都被挫骨扬灰。
  本是弹琴写字的双手,染透了鲜血和罪孽;本可逍遥自由的灵魂,背负了自责与愧疚。
  终此半生,他都没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
  良久之后,顾檐梅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向满脸凄然的林偃月,看向神色冰冷的桑白及,看向一旁昏睡在地的乔贯华和夏云舒,以及安静地躺在地上的谢凌风,最后将目光移向了面前的万叶台,落在了那青灰色的殿阁之上。
  顾檐梅哑声道:“从前,顾檐梅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千音阁,为了所有人,却从来没有问问大家想要什么。
  “如今,你们口口声声为了我,却不曾问过我究竟想要什么。那是你们的心愿,却不是萧白雪的心愿,也不是顾檐梅的心愿。
  “到了此刻,你们可愿意听一听我的心愿?
  “这短短半生,竟像是活了两辈子一般。顾檐梅活了十九年,萧白雪只能活十一年。虽然短暂,但真的已经足够了。失去的足够多,得到的也足够多,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借着永生莲,在你们死去之后,乞怜于命运的苟活,一个人孤独的终老,对我来说,已经只剩下痛苦。
  “从前的心愿,顾檐梅的也好,萧白雪的也罢,我都已经忘了,也不想再想起来了。
  “但是如今,我有一个心愿——我想在生命的尽头,以顾檐梅的身份活一次,过一过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日子,哪怕只有三两个月,哪怕只有三两日,也没有关系。”
  顾檐梅将目光转向跪坐在地上的林偃月,看着她满脸残泪,看着她满脸哀痛,放柔了声音道:“偃月,这些年,一个人看的风景,我已经看得足够多,今后也不想再看了。
  “近来,我总是觉得后悔,假如当初我作为萧白雪回到南疆后就去找到你,那么我们至少能有十年相守,哪怕结局依旧和今日一般无法改变,这十年也会是最幸福、最快乐的十年。
  “我知道,此时再说‘假如当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余生寥寥,弱如扶病,不过最后一个残冬。
  “偃月,你可愿意陪我,走完这生命的最后一程?”
  林偃月听着顾檐梅温柔的声音,终于失声痛哭,却抬袖掩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过了很久才终于看向顾檐梅,一边点头一边道:“檐梅……我愿意……我愿意……”
  顾檐梅听林偃月答应,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去看向桑白及。
  桑白及也一样看着顾檐梅,神色带了一丝恍惚茫然,就像是根本就不认识面前的顾檐梅一样——
  他终究,还是后悔了这十年。
  早知如此,又何必救他?
  顾檐梅看着桑白及的神色,只觉得所有的话都已经难以开口,但是他不得不说下去,虽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白及,那颗永生莲,你用来救你自己,好不好?
  “不是因为你曾经救了我,不是因为我亏欠了你,而是因为,我将你当做我的亲人,所以我不愿意你死,我希望你活下去,拥有完整的人生。
  “我知道,南柯的结局,注定是末路穷途。可是,白及,我不能让你也死在南柯的结局里,更不能踩着你的尸骨活下去。
  “十二年前,当我打开那卷南柯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结局。但是,那是顾檐梅的选择,无恨、无怨、亦无悔。
  “作为萧白雪活着的这十年,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开心,很轻松。顾檐梅从未体验过的人生,他都体验过了。顾檐梅失去的一切,他都重新得到了。
  “所以,我选择让萧白雪死去,也选择让顾檐梅死去。这个选择,也和十二年前一样,无恨、无怨、亦无悔。
  “白及,从前你一直待在长桑谷,你还不知道,这个南疆很大,南疆之外的世界更大,它们都很精彩。你还只有二十岁,还那样年轻,你的生命还很长,你还有很多的事要做,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风景要看。
  “过去的十年,你一直都在为我而活。但是,从方才那一刻开始,萧白雪就已经死了。白及,从此以后,你要为你自己而活。”
  桑白及听着顾檐梅的话,眼眶渐渐湿润。然后,桑白及手中抵在林偃月脖颈间的剑终于慢慢垂下来,剑上的光芒瞬间黯淡。
  桑白及看着顾檐梅,面色一片惨然,声音里全都是无尽的疲惫:“哥哥,不是我要为自己而活,而是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想要将最完美的命运送给萧白雪,可是萧白雪已经不想要了。
  他想要用自己的生命拯救萧白雪,可是萧白雪已经死去了。
  桑白及松开手里的承影剑,任由它跌落到地上,然后转过身背对顾檐梅,向着平地中间的宝座走去。
  桑白及走得不快,一步步地,长长的衣摆拖曳在身后,自满地黄叶间划过,发出细碎的声响,仿若雨打残叶,声声萧瑟,婉转凄然。
  似乎走了很久,桑白及才终于走到那宝座前,却没有坐下来,就那样背对顾檐梅站着,一手扶着宝座的扶手,只能看到肩膀微微颤动。
  良久,桑白及才重新开口,语气是强撑的冷漠,却夹杂了难以抑制的凄凉:“你一心求死,饶是我做再多,也已经有心无力。从今日起,我就当十年前从未救过你,这十年间也从未遇到过你。”
  顾檐梅看着桑白及的背影,万般愧疚都堵在心底里,说出来的却只有苍白的一句:“白及,对不起……”
  桑白及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头看向了面前的万叶台。
  遮天蔽日的树冠高高伸向天空,原本密密实实的黄叶,此刻已经落了大半,只剩下灰色的枝条彼此交错成网,零星几片树叶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是力不从心的残局。
  不过,一盘残局。
  桑白及长长舒出一口气,缓声道:“你们走吧,在我还没有后悔之前。其他人,之后我都会放了。”
  顾檐梅看着桑白及的背影,过了很久,这才收回目光,然后向林偃月走去。
  顾檐梅伸手轻轻替林偃月拭去眼泪,又为她将散乱的长发理好,这才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顾檐梅看着一旁躺在地上的谢凌风,看向谢凌风身旁昏睡在地的乔贯华和夏云舒。
  那年稚齿,到而今,鬓未霜,满心雪。
  二十年风雨,五个人的爱恨纠缠,至此终于落幕。
  驻足良久,顾檐梅终于转过身去,就那样抱着林偃月,转身向着台阶的方向走去。
  顾檐梅刚走到台阶的最上面一级,便听身后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是有人在叫他,却没有听真切,似乎是两个音,或许是“哥哥”,又或许是“白雪”。
  顾檐梅的身形顿住,转过身去时,就看到桑白及站在宝座前,目光似乎正向他的方向看过来,只是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桑白及脸上的表情。
  满地黄叶,漫天金蝶,那巨大的浅金色世界里,桑白及孑然独立,消瘦的身影那般单薄,暗红的衣摆被晚风荡起,几分萧瑟,几分落寞。
  顾檐梅就那样站着,等着桑白及说下去,但是桑白及却始终没有再开口。
  良久,顾檐梅重新转过身,向着台阶下走去。
  成千上万棵银杏树沉默伫立,将整个平仲山都变成了一座金色的天宫,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美得不似尘世间。那条千级长阶,是自天宫通往凡尘的唯一路途,横伸的枝条在长阶之上交叠,形成一条幽静的隧道。
  长风过处,金蝶漫天飞舞,翩然落下,美得恍若幻梦。夕阳斜照,晚霞灿烂,千万道橙红色的光芒从一侧射过来,仿佛要和那银杏叶一起燃烧起来。
  顾檐梅就那样抱着林偃月,自台阶的最高处往下,一步步,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走过鲜血淋漓的变故,走过杀机四伏的背叛,走过各不相干的逃避,走过对面不识的重逢,走过倾身以赴的救赎,走向最后尘埃落定的结局……
  韶华弹指,浮生如梦。
  风流雨散,万缘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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