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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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显然已经深受打击,无法清醒地再去思考问题。
  谢润没有埋怨他,只是心疼地看着儿子,而后,朝西舟使了个眼色。
  西舟快步过去,搀扶住谢兰亭,低声劝慰:“我们先回去,这里这么多人,任他什么妖魔鬼怪,也是插翅难飞的,先不要再这儿添乱了。”
  兰亭许是真累了,浑浑噩噩随着西舟走,临出茶棚之前,西舟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音晚,但音晚一副心事甸甸的模样,兀自垂眸皱眉,根本没有察觉到他飘过来的视线。倒是萧煜,凉凉眄了他一眼。
  西舟怕再给音晚惹麻烦,忙将视线收回来,专心搀着谢兰亭往外走。
  谢润也终于明白萧煜说的连环计是什么意思了。
  先是用崔家那个孩子把他引开,牵扯了他大半精力,再趁机买通谢府中的下人,理应外合伺机生事端。
  这事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那些人多半是冲着音晚和小星星去的,终日徘徊在柿饼巷,想对两人下手,奈何萧煜派去的禁军防卫得严实,十二时辰不离岗,而音晚又足够小心,在洛阳出了拐卖孩子的事后便不再带小星星出门。
  小小的一条街巷,固若金汤,半点可乘之机都没有。
  而正当对方图谋不成,一筹莫展之时,今日,兰亭带着妻儿来看妹妹了。
  他们意外发现了一个好时机,便退而求其次,掳走了珠珠和玉舒。
  那小厮谢安一定有同伙。
  就算他能花言巧语诓骗走珠珠,可还剩下几个小厮呢,他们各个机敏,走到半途定然会发现不对的。
  谢润就算这些日子被外面事牵扯了些精力,疏于对府内下人的管教,也不至于偌大一座公府像个筛子,四处都漏风吧。
  能制住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靠谢安一人肯定不行。
  事情分析到这里,谢润反倒生出些希望。对方如此煞费苦心,绑走的也不是他最想要的人,定不会只是杀一对无辜的母子泄愤,必然还有后招。
  想到这一节,谢润的思绪猛然一滞,抬头看向音晚。
  茶棚里挂着一盏油灯,随风雪轻轻摇晃,昏黄的光晕落到音晚脸上,影络朦胧遮面,显得神情落寞忧戚。
  他心中一恸,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曲神医验过那瓶镜中颠的解药,捋着花白胡须叹道:“药倒是真的,只是将够一人的剂量,给儿子还是给女儿,你且得好好想一想。”
  当年他做了决定,痛苦与愧疚一直如影随形,折磨了他许多年。
  他有种可怕的预感,历史将再一次上演,迟早这抉择要再做一回。
  谢润凝着女儿不语,萧煜歪头看他,目光微凉,蕴一点透彻精明的光,唇角几不可见的轻挑了一下,流出些嘲讽。
  萧煜找了个由头将音晚支走,冲谢润漫然道:“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谢润不防他这样问,睁大了眼睛,诧异看他。
  “当年你把镜中颠的解药给了兰亭,让音晚受了十多年的病痛折磨,从某种角度来说,兰亭是不是应当替他妹妹挡几回灾?”
  “今天这事谁都不愿意遇上,可就是发生了,我希望你们一家人都能平常心应对,别为难晚晚。”
  谢润终于听明白了,他眉宇一凛,浮开薄怒:“你当所有人都像你似的冷血无情吗?真是可笑,我们怎么会为难晚晚?”
  “哦。”萧煜颔首应着,慢条斯理道:“那朕希望,万一劫匪送来书信,要求以见音晚一面为代价才肯放回珠珠和玉舒,你能有点担当,自己拦下别让音晚知道。”
  “抉择也好,两难也罢,你曾经历过一回,公平些,这一回怎么着也该选你女儿了吧。”
  他说话向来难听,可偏偏谙熟人心,剖析透彻,可怕得像吞噬意念的妖魔。
  谢润沉默良久,慢慢缓和了情绪,冷静道:“你接晚晚和小星星回宫吧。”
  事情兜兜转转,尽往不如意的方向绕,逼得人不得不妥协退让。谢润这一回得选女儿,可他女儿他了解,再善良不过,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兄长伤心欲绝,嫂嫂与侄儿命悬一线,但凡让她知道,她都不会坐视不理。
  有什么比一道宫墙更能隔绝尘间消息?还有什么地方比那宫墙内的方方正正更安全?
  这一回倒还有些不同,陷入危险的不是谢润自己的孩子,当年他答应过亲家,会对珠珠视如己出,珠珠又是兰亭的救命恩人,他也不能一昧心疼自己女儿,就不管别人女儿死活。
  必要时,他和兰亭就与那些歹人殊死一战,运气好,把人救出来皆大欢喜。运气不好,一家死在一起,坦坦荡荡毫无亏欠,将来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谢润想,不管把路走到哪一步,晚晚和小星星都要好好活着,他们吃了太多苦,该过几天好日子了。
  他有些挑剔不满地看向萧煜,安然无事时他是看不上这人的,可当危机降临时,这人头脑清醒,睿智敏锐,倒勉强可做个依靠。
  刚才萧煜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句句向着音晚为她考虑,况且这三年他到底也守住了没有纳妃,万乘之尊,富有四海,想要女人招招手便来,愣是过着苦行僧的日子,足可见他对音晚是真心的。再怎么着,至少他做不出宠妾灭妻的事。
  也罢,就这样吧。
  萧煜乍一听谢润让自己带音晚和小星星回宫,自然是很高兴的,可看谢润一脸悲戚,品着品着却又品出些不对味来。
  修长的手指敛过缎袖,熨平上面的褶皱,萧煜冲谢润道:“不至于吧?只是丢了一个女人和孩子,你怎得跟大敌当前要交代后事似的?”
  谢润叹道:“皇帝陛下这般有手腕的人,对方都能在您的眼皮底下生出这么些事端,让臣如何不害怕。”
  萧煜张了张口,又闭上。
  听上去跟夸他似的,仔细品咂又觉得阴阳怪调的。算了,念在他亲人被掳心情不好,不与他计较。
  送走了谢润,萧煜拖着狐裘漫步走出茶棚,去找音晚。
  她正坐在路边大石上,低着头,看不见面容,只有一挽乌黑发髻格外显眼。浓密柔滑,宛如质地最上乘的黑缎,银白月光流泻其上,光彩焕然。
  萧煜朝跟在身后的禁军摆了摆手,独自走过去,坐到了音晚身边。
  她听到动静,像受了惊吓,猛地把头抬起来,萧煜这才发现,她脸上泪痕斑驳,眼中如蓄满春水,潋滟明熠。
  他心中一疼,抬手去给她拭泪,温声道:“你这又是在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人会找到的。”
  音晚躲开他的手,垂下眸子不说话。
  萧煜是明白的。若珠珠和玉舒只是一般情况下的失踪,他们都不至于这么一副愧疚难自已恨不得以命相填的模样,问题是对方本是冲着音晚和小星星来的,那对母子纯粹是受了连累遭遇无妄之灾。
  萧煜的手停在半空,手指间相互摩挲,半天才收回来。
  他虚抚着她的背,道:“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侥幸钻了空子,犯不上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
  音晚略微哽咽:“你刚才不是还说洛阳表面风平浪静,实则藏着恶鬼妖邪?”
  “恶鬼妖邪又如何?鬼怕恶人,对方是见不得人的鬼,那我就是心狠手辣的恶人。我要是连这么些藏首藏尾的小鬼都撕不碎,那这些年我可真是白混了。”
  话中透出满满的不屑与桀骜。
  话虽然说得狠,但萧煜的调子温柔又缓慢,像是从前音晚受了欺负独自躲进花苑里哭,他耐心地安慰她给她撑腰一般。
  音晚抬眼看他。
  他见着她眼角湿漉漉、亮晶晶的,就忍不住想抬手给她擦泪,可知她抗拒自己,到底忍住了,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道:“擦一擦眼泪,天气很凉,这样在风口里哭容易着凉。”
  萧煜特意坐在了她的西侧,给她挡住了大半吹来寒凉的夜风。
  音晚接过帕子,默默将眼泪擦干净,忽听萧煜柔声与她商量。
  “你和小星星跟我回行宫吧,对方既然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存在,那继续留在宫外很危险。你放心,我们的三月之约依旧有效,我会妥善安排,不会暴露你的身份。”
  第97章 晚晚,你喜欢吗?
  音晚睫毛颤了颤, 目光低垂,没有说话。
  萧煜无端有些趁人之危的感觉,他的心情蓦地复杂起来, 想和音晚朝夕相处, 又怕这种情形下将她逼得太紧, 让她对自己更加抗拒厌恶。
  可事情便是这样,眼下来瞧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萧煜觉得音晚并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况且她把小星星看得比命还重,她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
  因此他没有催促, 只是陪音晚坐着, 给她挡住凛冽寒风, 默不作声。
  安静须臾,音晚轻声说:“父亲是不是走了?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萧煜立即站起身,把禁军叫到跟前, 让他们去追谢润。
  谢润其实并未走远,这些事接踵而至, 让他心烦意躁的, 刚才没有多想, 策马走出去一段才猛然回过神,他已许久没有和音晚好好地说说话了。
  此事一出,音晚心里应当也不好过的,他自以为是地给她做了安排,也没有问过她到底愿不愿意。
  手拉缰绳,飞踏的马蹄缓缓而止, 谢润正要调转马头,禁军追来了。
  夜阑深深,到这一会儿雪也停了, 唯有夜风呜咽盘桓在耳畔。
  萧煜特意摒退左右,连他也走开了,独留音晚在茶棚里等候。
  谢润走进来,轻唤了声“晚晚”。
  音晚本正站在茶棚一壁默然出神,闻到声响,回过头来,目光隐有闪烁,低眉斟酌了片刻,尽量让自己平声静气:“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对父亲说。”
  她将自己在瑜金城的遭遇原原本本说给了谢润听。
  音晚小时候对父亲是格外依赖的,但凡有了烦恼有了心事都会对父亲说。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有了姑娘家的细腻心思,便也有了父女之间那种微妙的隔阂。
  譬如,当年她心念萧煜,想应承那门谁都不看好的婚事时没有对父亲明说过,后来自食苦果,在王府宫闱里受了许多委屈也没有对父亲说过。
  都说儿大避母,女大避父。有时音晚常想,倘若母亲能陪着她长大,父女之间有个调和,兴许可以做到更加亲密信赖的。
  可自小到大父亲总是那么忙,总是忧色沉沉,音晚不得不学着懂事,不得不学着体谅,尽量不以自己的事去给父亲添麻烦。
  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后来音晚终于明白了,父亲身上担子太重。他既要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和兄长的身世不外泄,还要仔细绸缪替母亲复仇,更得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争斗中苟活下来。
  这些年他太累,对于子女他已经尽力了。
  外人眼中的音晚系出名门,父兄宠爱,该是花团锦簇风光无限的世家小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分外孤独,自我筑起一方疏疏凉凉的天地,藏着许多不曾与人说的心事。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曾经那个保护过她,肯弯下腰耐心安静听她诉委屈讲心事的含章哥哥才一直被她放在心里,任岁月沧桑扭曲到面目全非,依旧光芒不灭牵动执念。
  来时之路看上去金镂玉饰,可其中的悲凉寡味只能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体味。
  茶棚中一片死寂,谢润听完整个故事,手紧攥成拳,连带着胳膊都在颤抖。
  顾及女儿在侧,他强行压抑怒气,让自己的面容看上去不那么阴沉骇人,冷声道:“此事我知道了,晚晚放心,爹定会替你讨个公道。”
  音晚觑看着父亲的脸色,说:“舅舅当初把我救出未央宫,也多亏了他的安排和照料,我才能安然生下小星星。我说这些并不是要父亲替我讨公道,只是舅舅和陛下之间频起冲突,他又住在谢府,我怕父亲一直蒙在鼓里,到时万一出事来不及应对,烦请父亲想想办法,劝说舅舅早些回草原去吧。”
  谢润应下,又嘱咐了她几句,方才转身离去。
  音晚等着马蹄声渐远,才拢了拢衣襟走出茶棚。
  萧煜正指挥人把三五箱行李搬上马车,青狄和花穗儿站在一边打着哈欠,像是被人连夜从床榻拖起来似的。
  小星星正躺在青狄的怀里,呼哈呼哈睡得正香。
  萧煜见音晚走过来,下意识弯身想去拉她的手,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将自己的黑狐大氅脱下给她披上,小心翼翼与她商量:“你和星星坐后边的马车,我坐前边的一辆,这样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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