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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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青年道士诚恳道:“道长,逝者已逝,生者却还要活下去,我愿将她风光大葬,再请高僧为她诵经超度,她的家人我也会多有照拂,只是这桩丑事,终究是不能说出去,还请道长指点。”
  说着,示意下人上前,那下人手中捧着一罩了红布的托盘,打开后是齐齐整整码好的白银,几乎晃瞎人眼。
  这边是给青年道士的报酬了,青年道士看着那白银,内心深处疯狂意动,可惜终究良心占了上风,他并没有接这银子,而是拱手道:“待到此事了,再说报酬吧。”
  尚大人见他虽不修边幅且自有一番风骨,对他的印象又变好了些,勒令府中下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长问什么都要如实回答。
  那尚少爷身边有两个伺候的小厮,平日里专门帮他做些下作勾当,对于尚少爷做了什么,自然是一清二楚。
  也是从这战战兢兢的两个小厮口中,青年道士才知道尚少爷有多么不着调。
  他看上的那农家女,本已有婚约,人家不贪图富贵荣华,自然不愿意做他小妾,他可倒好,当着人家未婚夫的面,硬是将那姑娘玷污,又大摇大摆抛下十两银子,隔了几日,又想起这滋味,又派人将农家女捉来关在院子里,这位少爷混起来不管不顾,什么下流事都做得出,将自己的小妾抛给旁人取乐也是常有的事,哪曾想这农家女忒地死脑筋,这才惹了他不快,遭了一顿毒打,被关了起来。
  随后一个月他时不时想起来便去折腾她一次,因此女不识好歹,他还做了些别的。
  说到这里,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不敢再往下说了,他们俩也碰过那女子身子,可那都是少爷命令的呀!他们也不想的!若恶鬼索命,可千万别找他们!
  尚大人万万没想到儿子能混到这个地步,勃然大怒,恶狠狠踹了两个小厮两脚,气得脸红脖子粗:“不得隐瞒!都说!那个孽障还做了什么!”
  青年道士不为所动,若是有心教养,早早便教了,何必出了事再来惺惺作态?尚家少爷做这样的事定然不是头一回,只不过从前被遮住,这回若非女子化为恶鬼,想必也是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小厮哆哆嗦嗦地回答:“少爷、少爷把一个婢女赏给了那位的未婚夫……又故意让那位逃走……”
  是了,这就是那姑娘投井而死的原因,未婚夫与她山盟海誓,即便她被玷污也不肯放弃,结果不过一个月,得了银子又得了美人,便将她抛到九霄云外,可怜的姑娘还以为是自己终于逃了出去,结果找到了心上人,却发现对方早已变心。
  “还、还有那位的家人,也拿了少爷的银子……”
  青年道士听得无言以对,尚大人更是面红耳赤,不知是为了儿子做出这种事怒的,还是因为此事被道士这个外人得知而羞的。
  这位尚少爷可真是杀人诛心,玩弄了人家的身体不算,心胸狭隘到还要毁了人家的一切。
  想那位姑娘原本好生过着日子,一朝变了天,竟是众叛亲离,为了银子谁都能抛弃她,这年头十两银子省着点花,都够一户三口之家吃用一整年,更何况尚少爷大方得很,不仅给银子还给美人?
  恶鬼到现在还没杀了他,看样子当真是恨极了。
  怪不得这怨气如此之重……青年道士不由打了个寒颤,他如实对尚大人道:“贫道也不敢保证是否能化解这桩恩怨,尚大人既然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那贫道也只能尽力而为。”
  恶鬼像是消停了,接连三日没有动静,尚夫人原本想把儿子送走,远远地躲开这秽物,可惜尚少爷伤得太重,肠子都要叫捅烂了,根本不能移动,这三天用尽了灵丹妙药,才缓了一口气,眼看儿子睁开了眼,能叫娘,谁知道一瞬间,尚夫人便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扯出了房间,儿子的院门在她面前啪的一声紧闭不开,尚夫人顿时哭号不止,求那恶鬼将自己的命收了,不要伤害她的儿子。
  尚少爷惊恐的面容浮现在尚夫人面前,真是打在儿身疼在娘心。
  青年道士揣上铜钱剑,又去了尚少爷的院子,怨气中,有个身着红衣的姑娘,仔细看,那其实并不是红衣,而是叫血染红的,她的面容很是美丽,有一股普通女子没有的英气,眼角眉梢都透着倔强,一看便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
  青年道士怜悯她年纪轻轻遭此劫难,朝她轻施一礼,好言相劝,劝她迷途知返,别再堕落下去,否则当受天谴。
  “为这样的恶人葬送自己的来生,姑娘,值得吗?”
  恶鬼并没有对他表示敌意,很安静地看着他,“道长,这样劝人为善的话,为何不同那些害我的人说呢?”
  青年道士顿时语塞。
  “恶人你劝不了,只能来劝我这短命鬼,叫我不要恨,不要报复。”
  她笑了笑,嘴角隐约有点嘲讽的意味,“我这辈子过得不快活,还要下辈子做什么?”
  青年道士看出她已怨气缠身,可语气表情又是十分的冷静,“道长快些走吧,冤有头债有主,我虽为恶鬼,也不想杀你。”
  “师父……师父!”
  青年道士被这呼唤叫的回过神,一低头看见小老鼠般的徒弟,脸色一变:“你来做什么!”
  小道士委委屈屈:“他们叫我进来帮忙。”
  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恶鬼又笑了,随后看着小道士,眼神很是柔和,小道士居然也不怕她,兴许是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而且也不凶,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漂亮姐姐,这里是你家吗?”
  青年道士险些把这小徒弟的嘴巴缝上,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的家人便是不可说,小孩子怎么这样没眼色!
  恶鬼道:“把眼睛闭上。”
  小道士乖乖听话,然后,当着青年道士的面,她伸出一只指甲鲜红且极长的手,面不改色地刺入了尚少爷刚处理没几天还没长起来的伤口里,那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小道士立刻抖了一下,恶鬼冲青年道士笑得愈发开怀:“快逃吧,那银子,你该拿的。”
  青年道士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当着他的面尚少爷被弄死了,他留下来,尚家人必定要拿他撒气,他没有办法,又打不过人家,还不想送死,只好夹起小道士,足尖一点跃上屋顶,“姑娘,苦海无涯。”
  大小两个道士一走,恶鬼便露出了本来面目,那是她在井里被泡的发胀,又被泥土砂石砸碎的模样,十分恐怖瘆人,尚少爷神志清醒,不由得疯狂尖叫。
  奈何尖叫也没有用,他没有办法像她生前那样主宰她的生死,可以任意践踏她的尊严,毁去她的人生。
  等到一切归于平寂,担心儿子的尚夫人第一个冲进来,她想着不会有什么事的,之前不也是这样?就算请了大师来抓鬼,那恶鬼也只是把人赶走,儿子还活着,虽然每次处理完了伤口刚修养没几天就又要受折磨,但活着就是好事!
  可这一次,她看到了什么?
  屋子里漫天遍地都是血肉的碎块,连骨头都被捏成齑粉,散落在地上各处,一只眼球孤零零地转到尚夫人的绣鞋上,又停了下来。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青年道士暗暗叫苦,他这辈子就没有顺风顺水过,总是非常倒霉,钱财也存不住,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叫他要这样吃苦受罪,唯一庆幸就是在尚府吃了个饱,能撑上几天。
  他知道尚家人可能会迁怒于自己,毕竟之前的僧道虽然也没能抓鬼成功,但至少尚少爷还活着,然而刚才他走的时候,尚少爷已只剩出的气儿没进的气儿了,日后少不得要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不过这样的事他已经习惯了,看不顺眼他想揍他的人可多了去了呢。
  这一躲,就躲进了寺里,死乞白赖求人家大师收留,好在都是出家人,且小道士又生得白嫩可爱,再加上穿得破烂又饿得眼睛发绿光,很快便让寺里的和尚们大发恻隐,师徒俩也算暂时有了个去处。
  但有句话怎么说,倒霉的人喝凉水都要塞牙。
  青年道士每天兢兢业业在寺里种菜浇菜摘菜洗菜,连前头香火旺盛的大雄宝殿都不去,生怕遇着仇家,你说他也没赚多少银子,为何总是屡屡得罪人?
  小道士仗着生得稚嫩可爱,一天到晚在寺庙里乱跑,还穿着个道袍,一群大和尚里多了只小豆丁,着实惹人眼球。
  “师父!师父!”
  青年道士正小心地给萝卜浇水,满脑子都在想萝卜炖排骨炖大肉炖鸡……真可惜和尚不吃荤,他跟着天天吃素,脸都要吃绿了。
  “师父!”
  小道士抓住他不停摇晃,青年道士戳戳他的脸:“没大没小,信不信我揍你?”
  小道士先捂住屁股,随后立刻道:“有个漂亮姐姐,被拽进厢房了!”
  青年道士一听:“什么?!”
  这里可是寺庙,万一闹出什么丑事,害了人家香火怎么办?青年道士火急火燎让小道士带路,小道士一双小短腿迈得飞快:“师父快快快!”
  他人小,刚才又爬上树想摘果子,因此无人注意,这边厢房是给香客休憩用的,小道士喜欢在这里打转是因为常常有好心人投喂,每天都能吃饱饭,当和尚真好,他想剃光头了。
  当和尚比当道士有前途。
  青年道士来得还算及时,那压在姑娘身上的地痞无赖叫他一把掀翻,二话不说先把人敲晕,顺着窗户丢走,一连串动作做得是行云流水,随后才有机会去看那险些被玷污了清白的姑娘。
  他挠挠头:“姑娘赶紧收拾齐整,我听着有人来了。”
  那姑娘吓了一跳,青年道士也从窗户跳了出去,又把那贼人提起来,这才狐疑地回头看一眼,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觉得这个姑娘瞧起来有几分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
  不过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算了,不想了,先把眼前这家伙给处理了才是。
  那边闹闹腾腾进了一堆人,浩浩荡荡要“捉奸捉双”,结果只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凳上单手托腮,这下便尴尬了。
  “几位姐妹怎么全来了?”姑娘似是刚睡醒,“我方才觉得有些疲乏,才到厢房小憩片刻,莫不是祖母拜完了佛,要启程回府了?”
  第1042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四)
  此情此景, 就是再尴尬,彼此双方也要维持表面和谐,那几个姑娘便也笑笑:“听说四妹妹身体不适, 我们很是担心, 便赶过来看看, 瞧瞧是否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知四妹妹可好些了?”
  四姑娘柔顺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几位姐妹, 面上笑意不变,只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她惯是柔弱的性子, 从不与人论长短,再加上身份特殊,却又容貌才情胜出其他姐妹一大截,因此在府中并不得姐妹们欢迎, 姑娘家私底下的小打小闹也还罢了, 这回却想要败坏她的名节,着实可恨。
  只是她心底又知道,即便是别人害了自己, 也没有什么法子对付, 谁叫她寄人篱下,身份尴尬, 如今也只盼着能早日与大哥成婚,早些搬出府去, 过自己的日子。
  “四妹妹可别生气,我们也不是故意打扰你。”绿衣姑娘状似亲昵地挽住四姑娘的手,“日后等你嫁给大哥,便是我们的大嫂了, 还想着嫂嫂多多帮衬我们这些小姑子呢。”
  说着,其他姑娘也都发出清脆的笑声,成功让四姑娘红了脸。
  这事儿终究是云淡风轻地过去了,连前来拜佛的老太太都没惊动。
  回府后,四姑娘想起今日之事还有些后怕,她挥退下人,一人坐在窗边,那位救她的人似乎是个年轻道士,只是寺庙里,又为何会有年轻道士?害她的人必定在几位姐妹里边,可是为了府中和谐,即便捅到老太太跟前也没用,反倒平生事端,这个哑巴亏,她终究是只能忍下。
  正想间,一束花却突然出现在面前,四姑娘愣了一瞬,才发现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俊美高大的男子,她不由得露出笑容,“大哥!你回来啦?”
  大公子隔着窗户将她拥入怀中,“想我了没有?”
  她粉脸微红,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还是忍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爱意,点了点头。
  大公子面上笑意更深,他是严肃沉稳的性子,惟独在这个妹妹面前无法掩饰,若非如此,两人也不会打破重重障碍走到一起,很快他们就能成亲了,等到成亲,他便请求外放,带她离开这个家,过只有彼此的生活。“再忍一忍,嗯?待到我们大婚,我便带你离开这里,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
  四姑娘也十分期待这一天提早到来,她在这个家的牵挂,只剩下大公子一人,若是能跟他在一起,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两人好不容易冲破桎梏,得到老太太的首肯能够成亲,不管别人说什么,她也不会放弃了。
  大公子又拥着她,说了许多悄悄话,直到更深露重,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四姑娘眼看着的背影,心中万般不舍,两人正如无数沉迷热恋中的男女一样,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恨不得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
  到了次日,四姑娘照例起了个大早,前去老太太院子里侍奉。
  她是府中二爷之女,却不是二夫人所生,也不是二爷的姨娘们所生,而是二爷从外头抱回来的私生女,这身份自然尴尬,嫡母对她不冷不淡,待到二爷去世后,她便被老太太带到身边抚养,因为这敏感的身份,四姑娘与府中其他有底气的姑娘不同,更加敏感,也更加自卑,伺候起老太太从不假手他人。
  可直到她与大伯父所出的大哥之间有了莫名情愫,四姑娘才从大哥口中得知她的生父并非二爷,虽然两人之间毫无血缘关系,但到底兄妹相称十几年,别说是老太太不答应,就连大夫人二夫人都不愿答应,这传出去成什么样子,府里其他姑娘难道都不嫁人了?
  即便如此,大公子仍旧坚持要娶四姑娘为妻,他前不久高中状元,已得了圣上青睐,甚至向圣上求了恩典,虽然此事惊世骇俗,然而只要上位者一张嘴,是丑闻还是佳话,也不过上下唇齿一碰。
  两人的关系算是过了明路,四姑娘在府中过得并不快活,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他由怜生爱,又因为得知彼此不是兄妹,才放任爱意滋长,眼看便要有情人终成眷属,外放后离开京城,天高地远,老太太也管不着他们,她可以尽情快乐的生活。
  只是成亲前这段时间,怕是还要她多加忍耐。
  这一番见面,大公子深爱四姑娘,自然察觉出她情绪有些不对劲,便问了他派在她身边保护的下人,得知今日老太太带着家中的姑娘们前去烧香拜佛,四姑娘似是回来时面色有些苍白,问了她怎么回事也不说,只说有些不舒服要休息,想来事情不会如她所说那般简单。
  家中其他妹妹对四姑娘的态度,大公子最是清楚,他自幼便护着她,也正是因为怕他,其他妹妹才不敢太过分,大房的姑娘还好些,二房的姑娘简直将四姑娘视为眼中钉,且二夫人因为二爷的事儿,对四姑娘多有厌恶苛待,她在这府中过得委实不易。
  即便是被老太太要到身边抚养,可要晨昏定省伺候老太太,能叫挑剔的老太太都夸她,她又要付出多少?
  得知自己并非二爷亲生后,四姑娘对自己的身世彻底绝望,她原以为自己是个外室女,却不曾想连外室女都不如,竟是个父不详!
  而二爷已经死去,根本没人知道她的生父是谁,是以即便与大公子有了婚约,她也时常忧愁,大公子也正是因此才想要带她离开,不受这些烦心事困扰。
  老太太自诩将四姑娘当做亲生孙女来疼,谁知道她转头便勾引了最出息的嫡长孙,甚至迷惑的嫡长孙为她顶撞长辈,她虽然疼爱四姑娘,可这疼爱是有条件、有限度的,和前途无量的嫡长孙比起来,别说是四姑娘,就是大爷都得往边上站!
  因此老太太自然是不肯答应这桩婚事,甚至还想悄悄把四姑娘送去庄子里看管起来,或是直接剃了头发做姑子,不曾想大公子私底下派人保护着四姑娘,一旦有什么动向,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老太太怎么反对,大公子都吃了秤砣铁了心,以至于老太太气得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四姑娘衣不解带的侍奉,才叫她老人家稍微气顺些,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孙女,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能无视,最终还是首肯了,有情人守得云开见月明,也算是一场佳话。
  送走了大公子后,四姑娘抬头看向天上明月,她正想回去睡觉,却突然发现那皎洁的月亮中似乎出现了一只血色蝴蝶。
  四姑娘还当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是真的。
  血色蝴蝶由近及远,慢慢停在了她面前的窗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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