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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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让段铭承永生难忘的画面——
  呼啸的海风将天空的云片撕得粉碎,又将碎片卷了个干净,碧蓝澄澈的天空下面,怒浪不断拍击在礁石上,在半空散碎成漫天的水花和泡沫,就是这宛若天女散花般的景色之中,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从礁石上一跃而起,轻盈而又义无反顾的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他根本来不及呼唤或者制止,眼睁睁看着少女的身影被浪涛吞没。
  段铭承心急之下挣扎着想要起身,但他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力气,反而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剧痛如同疯狂游走的毒蛇,从伤口直蹿入他的胸腔,又一路蹿入了脑海。
  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呛咳之后,段铭承再一次尝试着起身,一手扶着礁石,一手撑着既明作为倚靠,平日里无比简单的动作此刻竟都让他眼前发黑,终于慢慢站起来之后,顾不得自己摇摇晃晃的,只迫不及待的眺望着大海,搜寻着纪清歌的身影。
  狂风大作的海面上浪涛滚滚,不断动荡起伏的海浪之中,半晌才寻到了一个很小的黑点,那应该是纪清歌努力探出海面呼吸的头颅,却又在下一刻就再次被大浪卷没了影子。
  ——这样的海浪哪怕是海边渔民都是停船不出的,她此时下水是要做什么?!
  不要命了吗?!
  段铭承心中焦急如火,但此时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样无力的时刻,从他儿时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了。
  那时还是前周戾帝在位的期间,他还只有六岁,却也已经在父兄教导下开始习文演武,家中聘的武师不止一次的称赞他在武学一道上的天赋惊人,然后……此语就不知怎的,竟然传入了戾帝裴华钰的耳中。
  借着秋狩的名义,裴华钰强令他父兄带上了才年方六岁的自己,他至今都还记得,裴华钰是如何当着所有人的面点他出来,当众说既然人人都说段家二子天赋秉异,不妨同往。
  然后……就强行带着他去惊动了一群狼。
  激怒了狼群之后,裴华钰将他独自丢在狼群之中,自己则坐在马上带着护卫饶有兴味的旁观。
  不管长大之后如何强悍,那时的段铭承也只有六岁,初习武道才刚刚一年,如果不是他兄长段铭启拼了命的一路赶来强闯了御林军的圈子的话,他早就被狼群撕碎了。
  他兄长段铭启,曾经也是武艺精湛的少年,但在彼时众目睽睽之下牢记着父亲段熙文临行前千叮万嘱的藏拙二字而只能笨拙的防御,在终于等来了其他一同参与秋狩的官宦子弟和护卫联手驱散了狼群之后,段铭启已是浑身浴血。
  而那高坐在马背上的戾帝,却只是意兴阑珊的丢下一句——不过如此,可见人言不可信,便就扬长而去。
  那一年的秋狩,让他兄长段铭启右腿和左臂都伤得不轻,虽然经过救治,腿部侥幸没有落下残疾,但左手却再也不能用力抓握。
  而他自己在狼群撕咬之下险些废了右手,至今右手拇指根部仍有一处抹不掉的伤疤,若是再深半分就要伤了筋脉,拇指若残,则不能握剑,不能执笔,他父亲段熙文费尽了一切心机和人脉,好容易才没让他也落下残疾。
  也是那个时候,段铭承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人君者残暴不仁,对于臣子而言是意味着什么。
  而后数年之间,随着他年纪渐长,也明白了,对于百姓,对于天下,又意味着什么。
  当年挡在幼小无力的他的身前的,是他的兄长,今日,挡在他身前的,是纪清歌。
  段铭承心中百味陈杂,只拼命眺望着海浪翻飞的茫茫大海,寻找着纪清歌的影子。
  他自十六岁进入朝堂,掌管飞羽卫至今,直面过的生死不计其数,也不止一次亲眼注视着他人的性命流逝,有该死之人,也有不该死的,甚至还有朝夕相处的亲信下属,而唯独只有这一次,段铭承心中却升起了恐惧。
  那个双瞳璨若星辰的少女,看似乖巧温顺,实际内里却是绝不妥协的姑娘,她的归宿绝不应该是这一片无情的大海!
  终于,就在段铭承几乎要被心中的焦虑和恐惧逼得发疯的时候,远处的海面上又一次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段铭承死死的咬着牙,一瞬不瞬的注视着那在浪涛之中若隐若现的人儿。
  纪清歌入水之前没有想过海浪竟然会如此剧烈,她是看见风浪不小,但对于一个内陆长大的人,海浪真正蕴含的力量,她却没什么体会,之前虽然海中游了一天两夜,但彼时却是风平浪静,所以当看到远处的海面上飘着一块疑似船板的东西的时候,她想也没想的就下了水。
  然后,她才明白自己的这一举动到底有多冒失。
  海浪的巨大冲击力让她难以保持自身的平衡不说,甚至连仅仅是让自己浮出水面都有困难。
  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拍在身上,每一次都如同一只巨手将她按入水中,她使出全身气力才能重新浮出水面。
  ……回去?
  退缩的念头才刚刚浮现,就被纪清歌否决了。
  不管远处那一个若隐若现的漂浮物到底是不是船板,既然能在海面漂浮,就是眼下她最需要的东西!
  她和段铭承想要尝试凫水去到洋流路径,若是没有一个可以歇力的漂浮物来承托的话,就不可能做得到。
  尽管她口中说得言之凿凿,她心里也清楚,段铭承的伤势不能支撑他凫水,甚至他的伤口都不能再碰到海水,仅凭她的力气,她做不到带着段铭承一起在这可以吞没一切的大海上成功返回。
  其实即便是有可以借力的漂浮物,她都不能保证什么。
  说到底,她是否能成功游到洋流的途径上,又是否能成功遇到船,这一切的未知性都太高了,她能做的只有尽力而为,其余的……譬如生死,只能交给老天决定。
  但……有船板借力和没有之间,区别是有可能还是不可能。
  所以她没有退缩的余地,她要用尽所有的努力,一点点的把不可能变成有可能才行!
  那是她们两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汹涌的海浪不仅仅给她自身游动带来了阻碍,同时还让她难以确定漂浮物的位置。
  她跃入水中的时候,确实是朝着漂浮物直线而去的,可这茫茫大海之上并无其他的参照物,而漂浮物在这样涌动的海浪中,必定会让它游移不定,如今她入了水,已经没有了登高远眺的优势,唯有在层叠海浪的空隙中吃力寻找着它的位置。
  海水一次次将眼瞳冲洗得刺痛不已,眼前视线也由于海水的冲刷而不甚清晰,海浪拍在背上每一次都将她压入水面以下,纪清歌咬牙坚持着,尽量不去想自己到底入水了多久,也不去想自己到底游了多远,终于,她的指尖够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心头甚至还没来及升起喜悦,一个浪头就又冲开了那坚硬的物体,纪清歌猝不及防之下一口海水灌入喉中,险些让她乱了气息。
  数次努力的尝试之后,她被海水泡得毫无血色的手终于牢牢抓住了那一块物体,纪清歌心头松了口气,此时抓住了漂浮物,她才发现这竟然不是她先前遗失的那块船板。
  从面积上来说,它比之前她赖以喘息的那块破碎舱板要更大几分。
  在海中也难以仔细辨认,纪清歌吃力的拖着它转了身,望了一眼栖燕礁的方向,准备返程。
  岩礁上的段铭承,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焦灼也愈来愈重,每多一刻的时间,就代表纪清歌在水中与海浪搏斗的时间又久了一刻。
  就不提女子在体力上本就不是强项,就算换了男儿,又有谁敢说自己能与苍茫大海角力?!
  真到了返程的时候,纪清歌才明白拖着这一块东西凫水,根本不想她原本设想的那样会省力几分。
  是的,凭借漂浮物的浮力,确实能让她浮在海面上更加容易,但它同时也更容易受到海浪的影响随波逐流。
  她要返回栖燕礁,就不能任由海浪将她推到更远的地方。
  好在海水的浮力总归还是有些作用,纪清歌干脆摒除了一切杂念,每一次当她浮出水面的时候,双瞳之中唯有那一片漆黑的岩礁,以及岩礁上红衣烈烈的身影。
  风浪中的这一段路程艰辛而又最终,当她拖着那块漂浮物返终于回礁石的时候,几乎连爬上去的力气都没了。
  抬头看见段铭承面色焦急的试图靠近,纪清歌有气无力的开口道:“别……别来……”
  ……礁石边沿海浪翻涌四溅,要是伤口沾了水可怎么办?
  眼见段铭承置若罔闻,纪清歌也不知从哪又生出了些许气力,终于拖着那块立起来约有她差不多高的漂浮物爬上了礁石。
  这好像……是一片残破的船舶外壳?
  船只外身的木料与内部用的不一样,除了木质本身有要求,它的长宽厚度都有区别,这一块看起来像是船身外壳,只是仅仅一块碎片,却也明显比她之前那块要厚实牢固。
  好不容易将那块船板拖上礁石,为了避免再被风浪卷走,纪清歌找了一处礁石缝隙将它牢牢的卡在里面,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此刻,她连站立都有些不稳,除了过度疲劳,风浪中的海水也将她冻得全身都在发抖,然而喘了片刻之后,她竟然再次转向了礁石岸边。
  “回来!”段铭承咬着牙唤她。
  纪清歌目光一直望着海中:“刚……刚刚我好像看到,还……还有一片……”
  “纪清歌!你回来!”段铭承急怒交加——她这是不要命了?!
  如果现在有镜子的话,纪清歌就会知道她如今在段铭承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
  上襦和外裙都变成了布条和绷带,此刻她身上只有一层亵衣一层内衬,湿得透透的裹在身上,刚刚一场和风浪的搏斗早就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如今脸上连一丝人色都没有,不自觉的抱着双臂在那发抖,就这样她竟然还想下海?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现在连站着都在晃?!
  “纪清歌!你——”段铭承又惊又怒,眼见那姑娘摇摇晃晃的就是不听话,他反手抽出了既明墨色的刀身——
  “再敢下海,我就把这东西变成劈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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