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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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踟蹰了几秒,宴辞已经放下手退开,递给她一条洁白的帕子,语气自然地开口:“在下方才……情不自禁,冒犯了。”
  沈柠接了帕子刚把眼泪擦干净,鼻头忍不住一酸,差点又哭出来。
  你怎么这么好,其实是我情不自禁啊……
  宴辞就静静地等着,没有再说一句不合适的话,好像忽然间对悬着的红丝产生兴趣。
  她慢慢平复下来,讷讷道:“宴公子,你不是去找青杏坛的人了吗,怎么样啊?”
  “今天青杏坛没有义诊,我想着你可能看完了,就过来碰碰运气。”他笑起来时唇角有很淡的弧度,把通身的病气和冷淡都被压下去了:“看来我运气不错。”
  “哦……那明天再去看看,青杏坛和帝鸿谷渊源很深,菱花会期间都会很好说话的,你不要担心。”
  宴辞很想说我并不担心求医问药,只有你才让人担心。但他自从醒来后就学会了万事克制,刚才那个超出规矩的拥抱已经是极大失误,不可以再犯错了,不能害人害己,他这样告诫自己。
  “柠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沈柠此时也没什么特别想干的事情,就说:“哪里啊?”
  “城外的碧桃观,很灵验。”
  钧陵帝鸿谷是武林圣地,天然带了武林人士精神寄托的buff。尤其武林不受朝廷约束,生杀仇怨格外激烈,是个人都有些枉死、冤屈的亲朋好友,碧桃观可以祈福祈愿,香火特别旺盛。
  这座据说建立时间同帝鸿谷一样久远的道观坐落在城外一座矮山上,沈柠他们上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大片大片尚未凋谢的碧桃花。花未落,叶已生,红彤彤如朝霞,碧桃观的一角就在桃树层叠中显露出来。
  踏进山门,两侧的桃树上密密麻麻绑着许多木牌,牌子上都是人名。
  “柠姑娘,你看,很多人都有难以割舍的故人,身在武林,难免如此。”宴辞点了点观中人群:“旧人已故,久阔难追。太看重过往,只会伤及自身。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柠姑娘,你是剑圣之后,本应该是这武林中,最洒脱无碍的人。”
  “那你呢?宴公子,你有没有无法释怀的人?”
  “……有一个。”宴辞脸上那一瞬间的神情很难以形容,似是难过,又不单单只是难过。
  沈柠从容道:“你看,宴公子你还劝我,你自己不也是放不下过往么。”
  “不一样。”宴辞语带冷硬,沈柠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尖刻到有些攻击性的嘲讽:“柳燕行一生做过许多不可饶恕的错事,不配柠姑娘为他这样伤心。”
  “宴公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和世人一样。”沈柠诚恳地说,也知道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我小时候见过柳燕行,总觉得他不应该是世人说的那样。虽然现在人已经不在了,但在我心里他和你一样,都是很珍惜的朋友。如果他没有伤害过公子和公子的亲人朋友,可不可以请公子为了我这个朋友,不要再这样说他呢?”
  宴辞没有接她的话,良久,反问:“那柠姑娘可不可以也为了我这个朋友,不要再想多年前的旧人旧事?任何人练剑习武,都应该是为了自己。”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要不是有那个约定在,我可能早就放弃习剑了吧。”沈柠茫然,“我告诉自己只要练下去,虽然没可能成为剑圣,但还有可能赢一个很厉害的人,因为他发过誓不会骗我。”
  他就是在骗你,宴辞不忍心听了,沈柠却还在说。
  “自欺欺人成习惯了吧,哪怕后来我想明白这个机会也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一天没有跟他真正比试过,我就还可以骗自己。”沈柠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可笑:“可惜现在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
  “现在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做到每一天都认真练剑。”她很快振作起来:“可是宴公子,真的谢谢你教我踏影步法。说起来,我真的很幸运了,每次倒霉的时候,都有人救我、教我、鼓励我。”
  “这样说的话,我的运气一直都不好,恩人一家无辜惨死,武功最低的弟弟反过来保护了我,在我背上咽气。”?宴辞苦笑:“都是我太不自量力、太贪心。想帮助的、守护的、照顾的人太多了,才会导致谁都帮不了、护不住、顾不来。”
  沈柠早就猜到他一个无暇体能受伤濒死,经历一定很糟,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宴辞很快调整好语气:“可是能遇见柠姑娘,运气似乎还没有糟透,其实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沈柠又开心又愧疚:“不用谢我的,赤血灵芝是我爹赠送给优昙寺,也是他和阿罗姑姑帮你写信、一路照拂,我只是个拖油瓶。”
  宴辞摇摇头:“你不明白。总之以后呢,我只想守护、照顾一个人,等我治好心境的伤,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柠姑娘的。能不能请柠姑娘以后找到为之继续坚持下去的那个人,也告诉我呢?”
  沈柠脸上有些发烧,又很喜欢他此刻的目光,不知不觉答应下来:“好啊。”
  宴辞看上去为这简单的两个字很是开心,爽朗地笑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像是不受病厄缠身的少年。
  观前,有一队人正排队从一名道士那里领木牌,沈柠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也借口挤进去排队,领了两个木牌回来。一旁有供人写字的桌案和毛笔,沈柠拿出一个木牌递给宴辞。
  “刚才那位道长说,在木牌上写下名字挂在桃树上,就可以为他祈福。”
  宴辞接过木牌,犹豫了一会儿,提笔写了一个名字上去。
  “说起来,今天其实是我第一次明确知道他的名字。”?沈柠认认真真地写下柳燕行三个字,“我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写他的名字,就是在祭奠故友亲朋的道观中写祈福木牌。”
  宴辞放下毛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两人找到一棵花开得很漂亮的桃树,最下面基本都被挂满了,只剩树顶那几枝还空着。
  “我帮你一起挂上去吧,最上面那个枝子好不好?离天空最近,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祝福。”
  她说完,宴辞神色有点暗淡,迟疑了几秒把木牌递给她,上面写着殷不辞三个字。
  “原来宴公子你难以释怀的人是他啊。”沈柠猛然发觉不对,这里不是祭奠故去旧友亲人的吗?难道是病了太久,不知道殷不辞还活着?
  “宴公子,你写的这个人,是竹枝堂的六公子,那位‘风雪不辞’吗?”沈柠看他神色不明,小心翼翼地说:“我刚才在黄金阙还看到他了,你要不要去黄金阙问问,没准儿他还在那里。”
  “你见到了殷不辞?”宴辞眉心猛地蹙起。
  “管事的叫他竹枝堂六公子,他也自称殷不辞,二十多岁,脾气很大的样子,应该是吧……他是你写的人吗?”
  “不是。”宴辞神色黯淡,低头摩挲着木牌上那三个字,“就这样吧,麻烦柠姑娘了。”
  沈柠觉得奇怪,但既然不是同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提气一跃,在几层树枝上轻踏,很快攀上树梢。这是观中最大的一株碧桃,上来后四下没有遮挡,视线开阔了不少。沈柠将两块木牌并排绑好,余光瞥到树下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仰着脖子看她,惊得差点摔下去。
  其实从她进观后,就有不少人偷偷看她,何况现在又飞到树冠之上,踏影步飘逸优雅,不惹眼才怪,连宴辞都在下面跟着偷笑。
  沈柠一脸窘迫地跳了下来,围观的男女老少立刻噼里啪啦热烈地为她鼓掌,好像她表演了什么精彩节目一样。
  其中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男性侠士目光炯炯,巴掌拍得格外热烈,有几个胆大的已经在整理衣服,表情兴奋地走过来了。武林人士不拘小节,侠士们比从前桐湖镇上的普通少年胆大多了,沈柠的容貌不仅没让他们自惭形秽,反而激起了好胜征服之心。
  沈柠往后退了一步,被宴辞托住胳膊,映着桃花的眸中还残留着浅浅笑意:“心情好些了?”
  沈柠点点头,宴辞侧头示意:“那走吧。”
  两人默契地运起一路上用过上百次的踏影步,轻飘飘如一阵青烟,转瞬间消散在微茫的重重桃影山泽间。
  人群啧啧谈论着难得一见的美色,许久终于恋恋不舍地缓缓散去。远处山门前也有三个身穿劲装的男人凑在一起谈论。
  “咦?我刚才好像看到尊主了,他老人家又在用照影身法携美同游,刚才一晃就不见了。”
  “你刚从瑶西出来吧?”面相老成的嗤笑:“不可能的,绝对是看错了。”
  第三人也不耐烦地说:“咱们家尊主排场大、架子更大,不管什么场合,务必要卡在最后才出现。离菱花会还有七天呢,看着吧,这次又得当天才来。”
  “都少说两句,咱们干正事儿要紧。”
  新来的赶紧恭谨道:“哥,您吩咐!”
  老成的男子进观扫视一周,手一划拉:“先去找道士把些木牌买上一百块,咱们再去踩踩场子,什么算姻缘的摊子、跟情爱有关的凄美传说,统统记下来,最后打听一下什么时辰来这里景色最好。”
  第三个人掉头就去买木牌了,新来的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是,哥,尊主派咱们提前来钧陵城,不是打探消息的嘛?买木牌、记情爱传说,这在干什么?咱们赶紧去摸摸正道来了哪些门派和本代双星的消息,别把差事办砸了,不好交代啊!”
  “你懂个屁,打听那些才是不好交代!”老成男子也很无奈:“也不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咱们尊主什么时候关心过正道了?他老人家让咱们来打探,那必定是要打探清楚此次来了哪些名门闺秀、绝色侠女,以及整座城中的各色场景、地点。城中落脚的院子已经有人在布置熏香了,咱们抓紧把这些消息收集好就成了,别磨蹭了。”
  “可是收集这些……有什么用?”
  “你当尊主为什么能轻易拿下各色美人,不得带着花前月下、不得讲几个凄美传说、不得因地制宜啊?快着点吧,这次任务重,钧陵城可以谈情说爱的地方太多了。抓紧搞定这里,咱们还得赶去鼎湖和玉阶夜市,册子上说那都是不能错过的景点。”
  “……好好,尊主他老人家为了猎|艳,还真是想得格外周到啊。”
  而沈柠和宴辞两人从碧桃寺下来,一路老实地回到城中客栈休息。时至傍晚,晚霞如火晕红了半个天空,宴辞又来敲沈柠的房门。
  “柠姑娘,我看到册子上说,城中的白玉阶入夜有正邪两道共同开的集市,各门各派会在集市上售卖本门特产,还有表演可以看,你愿意去逛逛吗?”
  还有这么先进的夜市?听上去也太好玩了吧!沈柠当即疯狂点头:“我愿意我愿意,当然要逛!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就去。”
  “等下!”宴辞眼疾手快地撑在她慌张闭合的门上。
  “玉阶夜市中正邪两道的门派都在,卖方是宗门势力,买方是武林人士。为了避免双方地位不均买卖不公,帝鸿谷曾同各家门派定下规矩,不得逼问买者来历姓名,而买者若是对自身安全不放心,可以佩戴面具入场。”
  “虽然作用不大吧,但柠姑娘还是戴上为好。”他手上拿了两只样式简单的面具,一只眉心用朱笔画着一朵桃花,一只眉心用翠墨勾了一片竹叶,打趣道:“郎君多情,不胜其扰啊。”
  沈柠想起碧桃寺被人当杂耍看,也有些无语,认命地接过了桃花面具。
  第31章 玉阶夜市
  钧陵城最大的一片水域就是鼎湖,鼎湖一侧建了许多临水台阁,中间以一条长长的步行街连贯始终。每逢夜色降临,各门各派驻守钧陵的弟子就会在此做些买卖生意,因为长街前后各有十二白玉阶,共二十四阶,也被称作是玉阶夜市。
  方入夜,月轮犹挂在柳梢,街市上已从两侧台阁顶端引出一道道彩绳悬于空中,挂着数百盏五彩宫灯,湖上还飘着明明灭灭的荷花灯,天水交相辉映,整个集市美得如梦似幻。
  距离菱花会还有很久,白天瞧不出来,一到晚间就能看出武林人士已经来了不少,许多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戴着各式面具走走停停,其中也有不少自负武功威名,或是不愿隐匿形迹,并没有戴面具,光明正大步入其间。
  “二十四玉阶其实是临湖一道长桥,上桥的前十二阶是正道门派所在,摊子都很规矩;下桥的后十二阶是邪道门派聚集地,卖的东西也更……嗯,有趣。咱们先逛前十二阶。”
  宴辞脸上覆着张竹叶面具,只能看到尖尖的下巴和垂在身后柔顺的冰黑长发。这玉阶夜市出产的面具虽然便宜,却蕴藏巧思,能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下鼻尖和唇,既掩去相貌特征,也不妨碍游人呼吸自如、言谈自如,甚至在夜市上买些吃的喝的也一样自如。
  寻常人遮住脸会变得平庸,戴上面具的宴辞却恰恰相反,遮住眉眼后身上特殊的气质反而更加凸显。这人今晚一反往日朴素作风,穿了一件淡如烟柳的浅黄长衫,在澄澄灯火映照下温雅柔和,优越的身形格外抢眼。
  沈柠刚看到时恍然大悟,宴辞平日灰、青、蓝几个颜色来回穿,像这种嫩得滴水的少年色从来不碰,原来是因为穿上太招摇了,连她一个理工科看了都遭不住,可惜好词好句积累得少,脑子里搜刮半天也只能翻出一个抄来的词汇——
  “仙气飘飘”。
  她此刻正在和神仙哥哥一起逛夜市……
  沈柠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开始庆幸出来前一时脑抽,特意换了件也很美的浅碧长裙,总算是配站在这么飘渺温柔的神仙哥哥身边了。
  前十二阶街市果然像宴辞所说,都是正道门派的驻点,售卖的大多是中规中矩的刀剑武器、护具防具、丹药草药之流,沈柠连着逛上几个摊子就失去了兴趣。前面有一家店中挂了许多特别漂亮的扇子、画、纸伞,做工精巧,一下就把沈柠目光吸引住了。
  “是风月门的店。这个门派武学很少见,是以笔作为兵器的,门中弟子个个画技、书法都不俗。”宴辞感慨:“风月门这些年武功登峰造极的没出几个,倒是出了不少书画大家,门中流出的扇面在武林中很受追捧。我以前有个朋友最喜欢拿着折扇装风雅,非风月门掌门亲笔画的扇面不用。”
  正道这些门派是不是有点闲了?这意思是武林高手没培养出来,培养出一门派的文人骚客了?
  “你等下。”沈柠两步跑了过去。此地夜风习习,但也有些燥热,正好买一柄扇子,自己凉快还能加时髦值,今天宴辞都穿成这样了,就缺一把折扇!
  风月门看店的大哥魁梧壮硕,一开口确实有股子风雅劲儿:“姑娘挑扇子么?敢问给自己选,还是送人呢?”
  沈柠翻了翻,都是些山水画,果然件件精品,选择困难症都犯了,足足挑了一炷香都没动脚。在这过程中,宴辞一直好脾气地陪在一边等着,时不时给点意见,半点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现。但沈柠心烦意乱,觉得宴辞的意见相当敷衍,到最后都不让他说话了,宴辞只好摸摸鼻子无奈地干等。最后还是守摊大哥看男同胞实在痛苦,取出一把扇子递给两人,扇面画着一片湖水,湖边树下有一对相拥璧人。
  “这不是……”沈柠越看越熟悉,两人衣饰和树上飘着的红丝,这不是他们俩吗?
  “你们什么时候画的!”
  大哥语气激动:“真是你们啊!门中规矩,弟子日日都要去练武,这是在下今日以湖边景色入画的拙作。两位气质独特,方才一见就有些熟悉,看来在下是有缘人啊!即然有情人撞上有缘人,这柄扇子就赠给二位吧,祝二位情谊长存。”
  沈柠被他说得脸热又无语,敢情你们风月门所谓的练武就是采风?把我们画进去就算了,还误会我们是情侣?!
  “呃,我们不……”
  “谢了兄弟,承蒙美意。”宴辞忽然接过扇子,一手取了银子放在摊子上,拖着沈柠快步离开了摊子。
  “宴公子……他误会了,咱们……”沈柠抿了抿唇,心怦怦就跳乱了,宴辞这是什么意思?可她除了支支吾吾这一句,怎么也没有勇气再问得更明白。
  沈柠离他很近,近到能看到他的唇抿着,睫毛也眨得比平时更频繁,两人都有些沉默。走出很远,宴辞才轻轻地说:“若我没看错,刚才那位是风月门大弟子张吟松,平生最爱画才子佳人,特别喜欢撮合有情人。”
  他两眼目视前方,并不看沈柠:“张吟松白天都看见咱们……嗯,你再告诉他咱们不是眷侣,肯定会被缠上谈心,今晚就别想逛了。”
  沈柠脸上的烧猛地退下去,理智回笼。原来这位是个磕糖党,也对啊,人家都近距离看到他们俩树下拥抱,手动记录了同框画面,磕得真情实感,确实没必要较这个真儿。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宴公子,你把扇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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