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中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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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汝阳王府内,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走廊一头响起, 由远及近。
  老王爷正躺在花园石亭里的躺椅上, 晒着久违的阳光,酣然入睡。
  他耳力极佳,又睡得浅, 几乎在脚步声方响起的瞬间就眯了眯眼, 适应骤然的明亮。等老吴走到身边才慢悠悠睁开眼。
  慵懒但却不失威严地开口:“发生了何事?”
  老吴斟酌了片刻,见他朝自己伸出胳膊,连忙把人扶起来靠坐在椅背上, 恭敬道:“王爷猜得不错,殿下没有答应这门婚事, 惹怒了金龙殿那位。”
  老王爷早有所预料,只是点了点头,抿了口吴总管递过来的茶, 漱了漱口又哇得一声吐了。
  他用布巾擦了擦嘴角,淡淡道:“本王知道了……皇上大怒也不是头一回了, 不用担心, 他虽然忌惮我们,但是没有什么把柄, 还不敢贸然对王府下手。”
  吴总管点了点头:“那王爷,如今殿下对世子妃是否太过上心,会不会妨碍我们将来的计划?”
  老王爷的目光忽而变得悠远, 缓缓摇了摇头:“温庭弈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有他在绥儿身边, 本王很放心。”
  他一不小心呛进了一口冷风,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恍惚间感觉喉中一阵暖流,一股腥甜涌上口腔,去够桌子上的布巾,还没来得及就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老王爷手扶胸口,只觉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里闷闷的。
  他已经有些花白的胡须上沾染了鲜血,有些触目惊心。吴总管目眦欲裂,连忙叫人去端汤药,又弯腰替他顺顺背。
  “咳咳……”咳嗽的劲头过了,老王爷渐渐平缓了吐息。他朝老吴摆摆手,示意他退开后才笑道:“果然是老了留不住,也不知道还能替绥儿筹谋多久。”
  他咧嘴一笑:“老吴你知道吗,我最近总是能在梦里见到烟儿对我笑,她定然是想我了。”他恍惚了一下才道:“转眼之间快十年了,本王英年不在,可我看她呀依旧是艳若桃李,娇容不减。你说再见面时,她还能再认出本王吗?她还愿不愿意再唤我一声好哥哥?”
  老吴闻言,心里苦涩得要死,忍住翻腾上涌的泪意,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王爷说什么胡话呢,王妃怎会不记得您?王妃来看您就是担心您太想她,迫不及待要去见她,这才赶忙见您一面,让您别想她。”
  哪里是王妃不会老,分明是老王爷就没有见过容颜衰败的王妃。
  老王爷本就比王妃年长十岁有余,王妃又死的早,死在了最美的年华,花一般的岁月。
  “嗯,是啊。”老王爷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笑道:“本王还没有给她的小绥儿打下依靠,现在她定然是不想见我的。”
  正说话间,下人急匆匆地端来一碗乌黑的浓稠药汤,老王爷端起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本王还得好好活着,看着绥儿诸事顺心。”
  吴总管也连忙帮腔,道:“王爷您也放心,依老奴看啊,殿下如今早已可以独当一面,王爷只需再稍作引导便可。”
  老王爷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年纪大了就是不大中用,明明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依旧能够感觉到冷风嗖嗖地往骨缝里钻。
  他缓缓起身,站亭子边往外看去,突然开口问道:“老吴啊,你有没有觉得绥儿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这孩子打小便死心眼,又不爱伙同其他权贵子弟玩闹。小的时候吧我担心他受不来皇室之间的同根相煎,手足相残。护着他这么大了,又担心他不识人心,不谋真情,迟早会吃大亏。”
  他回过神来轻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却也没想到绥儿这小子,竟然有幸招惹了温庭弈。当时这臭小子死活不愿意迎娶,本王也险些动摇打算退了这桩婚事。到临了竟然是他自己掂量清楚了。”
  “殿下如今长大了,王爷的苦心他自然能够理解。”老吴在一旁劝慰道。
  “行了行了,你也不用替他说话,他有几把刷子本王最清楚。”老王爷爽朗一笑,问道:“当时文南两氏急于拉着汝阳王府卷入斗争,本王和太后左思右想决定铤而走险让绥儿迎娶温庭弈,你可知是为何?”
  老吴仔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试探问道:“可是因为文毅侯的爵位?”
  老王爷剑眉倒竖,不大敢相信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人竟然参不透这个。
  他摇头,瞪了瞪眼:“当时文毅侯早已名存实亡、举步维艰,本王和太后怎会看上这个?”
  “一来是温庭弈的确是智谋无双,多智近乎妖的鬼才;再者,他痴心绥儿多年,不会加害于他,必能一心一意扶持绥儿。最重要的一点,却在老温侯身上。”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老温侯,是当年先帝临终时叫到病榻前叮嘱的托孤重臣。”
  老吴闻言,恍若晴天一声惊雷,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文毅侯竟然是惠帝临终前寄予重任的托孤重臣!
  “那为何……为何皇上要置老温侯于死路?”
  为何……
  老王爷摇了摇头:“本王只是有个猜测,皇上心里的算盘我却是不清楚。”
  老温侯死后,侯府变成一盘散沙,再加上温氏本家亲戚的咄咄逼人,就连老王爷也很难想象到当时不过十一二岁的温庭弈是如何在那种饿狼盘踞的吃人之地立于风雨之中,维持摇摇欲坠的文毅侯府。
  温庭弈的智谋,论策,胸怀,手段,何其之厉害。
  老王爷至今还记得那时温庭弈除服回朝,瘦削的身板支撑起宽大沉重的朝服。他不卑不亢地昂首挺胸,不论对方怀着哪种心思,都抱之微笑。不争不抢不浮躁,安静无声地混杂在朝堂中。
  直到年仅十八登顶状元,首封正四品凤章阁学士,名声大噪。成为了大楚最为年轻的状元郎后便又是一种到足以让任何人遗忘的安静。
  老王爷若说对自己这个儿媳没有敬佩之情那是绝对不可能。
  忠贞傲骨,不卑不亢,高洁如梅,凌寒独开。
  若不是老王爷和太后利用温庭弈对陆绥的一腔痴情设局让他自请嫁给陆绥,温庭弈兴许还会韬光养晦,安安静静地死守凤章阁。
  两人正沉默着,又是一个下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只递交给了老王爷一张纸,便又匆匆忙忙退了下去。
  老王爷展开一看,神色未变。
  吴总管在一旁问道:“王爷,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老王爷将纸揉捏成团,淡淡道:“没什么,纸上只是写了蜀王不日将抵达长安城。”
  “蜀王殿下?”
  无怪吴总管太过吃惊,而是蜀王叶宝璋的名声着实太臭,若不是陆绥和他交好,恐怕就连汝阳王府的人也会骂他一声皇帝的走狗鹰犬,胳膊肘往灭门仇敌那里拐的白眼狼。
  老王爷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长安城真是越发热闹了。”
  “当年我与老温侯以及老蜀王也是颇有交情,不想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苟活世上,他们早已尸骸入土。”
  老王爷不禁有些怅惘,感叹道:“宝璋那孩子这些年过得必定十分苦,若是他到了长安,不防差人去请过来做客。”
  吴总管弯腰应下。
  当年老温侯人微言轻,孤身一人留在鞑子手中为大楚守节,直到汝阳王带领天鹰营的将士们征战西北,这才将为大楚受尽苦难的老温侯带回了长安。
  而恰恰巧的是,当时西北三被蛮族占领的城池中有一城是由当时尚且未曾归降大楚的老蜀王看守。
  老蜀王也是铮铮铁汉,同老王爷战场上针锋相对硬是不肯投降,最终还是老王爷设计切断了他们的粮草供应和物资供应,老蜀王为了不让城中人受苦这才开城投降,彻底归降大楚。
  老蜀王其人虽为蛮族,但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占领城池长达数年时间内一个中原无辜百姓未杀,甚至将他们视若自己的族人好生对待。老蜀王手下的精兵更是个顶个的凶悍,且纪律严明忠心护主,少见的精悍良兵。
  先帝渴慕贤才良将,志向高远,不仅封高洁傲骨的老温侯为文毅侯,更是不计较出身和种族提拔了衮罗做大将,亲封蜀王,世代沿袭,并赐姓叶。
  想到这里,老王爷蹙了蹙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一朝江山易主,风云变幻,老温侯被诬自裁以证清白,老蜀王被害腰斩于市。若是他不能再身死之前为陆绥筹谋好一切,待他哪日驾鹤西归,恐怕陆绥也会被皇帝当做眼中钉肉中刺除之后快。
  “王爷,风大了,您快进屋吧,当心病着了又让殿下担心。”吴总管提醒道。
  老王爷缓缓回头对他说道:“我生病,病在身上,无关痛痒。可是皇上病了……”他顿了顿,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病在心上,那是要山河腐朽,民不聊生。”
  他不再坚持,缓缓下了石亭,走回了屋。
  路上他开口问吴总管:“你觉得帝王之心,凡人能否窥破?”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自然深不可测,怕是枕边人都不一定能够看得明白。”
  “错。”老王爷纠正道:“当今圣上的心思就很容易看破。不论是宫里的皇后文妃,还是宫外的本王和蜀王,都能看得透。”
  “蜀王委曲求全不是因为窝囊,而是大智慧。他们一族本就是蛮族,皇帝疑心深重,势必削藩,首当其冲就是蜀州蜀王。与其坐等皇上动手,不如抓住皇上爱好虚名注重贤名的弱点,见缝插针,表明忠心,守住蜀王的爵位。”
  领老王爷印象最深刻的,大抵就是那一次在御书房,皇上兴起绘画一幅雪山寒鸟图,叶宝璋对其赞不绝口,皇上龙颜大悦一时手边又没有可以赏赐的物什,索性就将作画的玉笔给了他。
  叶宝璋受宠若惊地跪地三呼万岁,取了蚕丝帕子小心翼翼捏着笔杆,捧在手心动也不动,跪在地上活像一条狗。
  可这条狗,却将封地做成了诸王中最大的,也把自己成功放进了皇上信赖的那一支。
  “皇室里,眼睛是最不中用的,脑子才是你保命的东西。人人斥责蜀王窝囊懦弱,不该生于世上,可是等到大难临头那日,他们才会明白蜀王的聪慧,岂是他们可以比的。”
  老王爷轻叹口气,担忧神色尽显:“本王为绥儿做的太多,恐怕绥儿至今还没有蜀王一半的手段。”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竟然回了房。老王爷有些疲惫,将人屏退以后又靠在榻上眯了会,恍惚之间轻叹道:“这都是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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