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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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照年沉默许久,眸光黯淡地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男人似乎是终于妥协般叹了口气:“你这个倔脾气,真是拗不过。”
  他说着停顿片刻,仰头靠躺在沙发靠垫上:“这次任务极度危险。因为竞技场只招收欠债或被卖进去的贫民窟住民,为了掩盖卧底的真实身份、不让俱乐部产生怀疑,我们会为其准备一个无懈可击的假身份,从而更好地混入“夹缝”里。也就是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里,你必须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抛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样貌、名字、收容所的庇护乃至整个人生……即便如此,你也要坚持吗?”
  每一次心跳都重重敲打在胸口上,林妧怔愣着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眼眶不受控制地通红发热。
  她想起迟玉平日里不经意间的亲近,也想起在二人独处时少年欲言又止的眼神,无数谜团迎刃而解,她一点点、逐渐逐渐地接近了真相。
  原来一直是迟玉啊。
  陪伴在她身边的,一直、一直都是他。
  可他从来都不曾告诉她真相,即使林妧有意接近,也总是别扭又故作厌烦地刻意远离,和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真是太过分了。
  “连名字和长相也要换掉吗?啊……我听说过收容所里有暂时更改外貌的仪器,就用一张不起眼的大众脸吧。”
  坐在阳光下的少年弯起眼睛,熠熠生光的清澈眼眸让人想起弯弯的小月亮:“名字叫什么好呢?妈妈姓秦,爸的名字是迟昭——就叫‘秦昭’怎么样?”
  秦昭。
  这个名字无比清晰地落在林妧耳膜上,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周遭景象再度扭曲变幻,温暖柔和的阳光消散无踪,映入眼帘的是灰暗颓败的墙壁与沾满血污的地板,不在别处,正是夹缝俱乐部为竞技者们准备的房间。
  此时迟玉已经用“秦昭”的身份成功混进来,当林妧下移视线,能看见背靠墙壁坐在角落里的他。
  他似乎刚从竞技场上下来,胳膊与后背都破开了血迹斑斑的豁口,这会儿正略显笨拙地为自己包扎伤口,虽然疼得拧紧眉头,却始终死死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毫不熟练,加上很难够到手臂后方的伤口,动作僵硬得有些可笑。忽然一道纤长的黑色影子从上方笼罩下来,林妧和迟玉一起抬头,见到那个神情淡漠的小姑娘,也是少年时期的她。
  “笨死了,这点小伤都处理不好吗?”
  她虽然用了鄙夷和不耐烦的语气,说完却皱着眉头蹲下来,一把握住迟玉褪去衣袖的手臂。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后者惊得面红耳赤,红潮从鼻尖径直蔓延到耳根。他有些局促地试图缩回手,连说话也不受控制地支支吾吾:“我、我自己来就可以……真的!”
  少女面无表情瞪他一眼,没有对此多做理会,而是拿起棉签沾上碘伏,颇为熟稔地涂抹在他手臂的血口上。
  因为在收容所长期锻炼的缘故,迟玉的手臂精瘦却有力,能清晰见到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擦药的小姑娘始终没露出什么特殊表情,反倒是身为男方的他不习惯被别人如此直白地注视,一直默默不语低着头。
  迟玉的抗拒意识在手臂被包扎完毕后达到了顶峰,眼看林妧不由分说地扯住他上衣往下脱,试图继续清理后背上的伤痕,少年羞得脸色通红,一把握住前者手腕:“不不不不用了!我、我自己来……!”
  小姑娘动作没变,桃花眼直勾勾望着他:“你是手臂可以自由伸缩、能轻松够到后背的橡胶人吗?”
  迟玉懵了一下:“不是。”
  她继续问:“你的背后长着眼睛吗?”
  迟玉老实回答:“不能。”
  林妧一槌定音,语气强硬:“那请你凭借自己的力量,准确找出后背上伤口的具体位置,然后伸手把药涂在它上面。”
  他强撑的气势瞬间就软下来,在与跟前的小姑娘短暂对视后终于认命,乖乖转过身去,用很小的声音告诉她:“……谢谢你,拜托了。”
  于是少年时期的林妧开始一本正经地帮他擦药和换绷带。与她毫不在意的神色完全相反,迟玉看上去坐如针毡,即使没有与对方面对面,却还是偶尔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掌捂住眼睛,连带着遮挡起脸上汹涌泛滥的绯红色。
  连后背也在轻轻地颤抖着,害羞得近乎于可爱了。
  这才是真正的迟玉啊,温柔又内敛,很容易手足无措地脸红。林妧想,为什么后来在收容所里相遇时,他会变成那样生人勿近的乖戾性格?
  ——又为什么,哪怕独自躲藏在地下六层那间阴冷寂静的牢笼里,也从来都不肯告诉她真相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晚继续肝!
  第121章 旧事(六)
  幻境中景象千变万化, 只不过眨眼间的功夫,林妧就来到一间散发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房屋。
  雪白墙壁被水汽洇出深浅不一的斑痕,货物架整齐划一地摆放在房间各处, 细细望去, 能看见陈列在其上的各类医疗药物。
  这是俱乐部里的药品间, 她不会认错。
  迟玉站在角落货架前,做出正在翻找药品的姿势, 直到靠近少年身边时, 她才惊诧地察觉对方正在与某个人通话——
  微型通讯器被别在领口, 两人的声音细小得几乎与风声融合在一起。好在林妧听力不错,不费多大力气便听清了他的低语:“俱乐部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只恶魔, 强迫所有竞技者与它进行交易, 使他们拥有常人远远无法企及的优越实力——你说我吗?我今天被带去地下室, 也接收了恶魔给予的力量。虽然没有明确的数值进行参考, 但能明显感受到视力、听力、身体强度甚至逻辑思考能力都得到了大幅度提高。”
  通讯器那边传来江照年的声音:“你万事小心, 千万不能被察觉真实身份。”
  迟玉淡笑着低声回应:“没问题, 相信我吧。”
  任务进度汇报完毕, 他们之间的通话本应在此时宣告结束,江照年却并没有终止谈话,而是带了点好奇地问他:“怎么,我看你心情好像不错?”
  “啊?啊……算、算是吧。”
  上一秒还镇定自若的少年因为这句话微微一愣,再开口时声音里明显噙着笑:“得到恶魔的力量之后, 人类会因为难以承受重压而出现一段时间的排斥反应, 整个身体难受得无法动弹。有人想在那时找我麻烦, 多亏林妧一直守在身边。”
  “林妧?你不是曾经委屈巴巴地找我诉苦过, 她总是冷冰冰地不搭理人,还经常无视你么?今天怎么忽然换了性子, 吃错药啦?”
  “因为林妧真的真的是个好人啊。”
  迟玉说着又勾起嘴角,像是炫耀珍贵的宝物般轻轻笑起来:“她虽然看上去很难接近,但其实特别好心。年哥,等夹缝俱乐部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一定要让你们俩见个面,你绝对会喜欢她。”
  江照年也笑:“行行行,我看你都快把她吹出花来啰。”
  林妧静静倾听着二人的对话,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在俱乐部被查封后的的确确与江照年见了面,可身为牵线人的迟玉却不见踪影,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像是一场绝妙的讽刺。
  直至此刻通话结束,迟玉佯装无事地收好微型通讯器,拿着绷带和止痛药迈出房间。就在林妧以为场景又要变化时,耳畔突兀地响起一阵清澈少年音——
  本应该出门离开的迟玉又出现在货架前,低头按下通讯器按钮。比起之前见到的模样,他的脸上多出了几张醒目的深棕色创可贴,衣服也被血渍染得脏污不少。
  这应该是数天之后的影像,同样发生在药物间。
  迟玉的动作不知为何有些笨拙与慌乱,江照年则与之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温和关切的语气:“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还好。我,那个……没什么异常。”
  他欲言又止,说话结结巴巴,很快就引起了对面老狐狸的注意:“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连说话吐字都捋不清?”
  “我没事。”
  似乎没想到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迟玉的后背猛然绷直,不明缘由地红了脸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小声回答:“今天林妧帮我上药……”
  “上药怎么了?”通讯器里传来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带着一点调侃意味,“又不是占你便宜,至于这么不好意思吗?”
  他说话时用了开玩笑的语气,在发现迟玉久久没做出回应后倒吸一口冷气,爆发出有史以来最震惊的吼声:“不会吧!你真被占便宜了?龟儿子哟大瓜皮!我去找她算账!”
  原本单薄的绯红瞬间爆棚,把少年的整张脸都染成红色。他手足无措地咬了咬牙,声音轻颤着解释:“没有!”
  迟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用手掌捂住眼睛和脸颊:“只是……伤口在后背上。”
  “哦——”
  江照年愣了一下,继而笑得更欢,幸灾乐祸地把声音拖长:“后背上啊——我们的迟玉小同学害羞了?”
  “你别笑话我。”他声如蚊呐,低着脑袋,“……我是真的很紧张。”
  “好了好了,别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你每天都一刻不停地把林妧挂在嘴边,我还真是想亲眼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迟玉一下子睁大眼睛:“我哪里有‘一刻不停地把她挂在嘴边’?”
  “你还说不是?”
  江照年从嘴里发出啧啧叹气声,仅仅是听见这道声音,就足以让人联想起他皱着眉头摇脑袋的情景:“从刚见到她起,就贼开心地告诉我,在俱乐部里认识了第一个朋友;你们俩还不熟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委屈巴巴地朝我诉苦,还一直问些与任务无关的、类似于‘怎样才能让女孩子不讨厌我’这样的话题;更离谱的是,每次她的竞技比赛结束后,某位林妧小姐的忠实粉丝都会疯狂赞美她有多么厉害、身法是多么凌厉,看他那副狂喜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中了五百万。”
  迟玉呆呆眨眨眼睛:“是这样吗?”
  男人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嗯,就是这样。”
  在这之后,林妧又目睹了许许多多次迟玉与江照年的对话。除了汇报任务进程、一点点摸清俱乐部里的组织关系外,他也会向后者提起自己近日的生活,为了不让江照年担心,从来都报喜不报忧。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迟玉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神情却从来都积极又温和,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彻底打倒,手里无论何时都紧握着希望——
  直到在药物间的最后一段幻象里,少年却头一回露出了类似于悲伤的情绪。
  江照年看不见他异常的神色,用了欢喜又激动的语气:“好样的,迟玉!有了你提供的线索,这回我们一定能把俱乐部幕后的组织给彻底揪出来。上报信息和制定计划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可以保证,不超过三天,特遣队一定能把那个鬼地方推翻。还有一个好消息,一旦完成这项任务,收容所就会给予你超高的荣誉——毕竟在九死一生的条件下进行情报搜集,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迟玉没有立即回应他,诡异的沉默把这段时间填补得满满当当。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艰难开口:“年哥,今天的献祭,会由我担任祭品。”
  这句话被稀释在寂静的空气里,有那么一瞬间,林妧感到了时间停止般的错觉。
  “献祭?你?”
  在极为短暂的怔愣后,通讯器另一头的江照年抓狂地拔高声音:“你昨天不是说这次的祭品是那个叫林妧的小姑娘吗?难道——迟玉,你疯了!”
  这是进行献祭的那一天。
  她心头一动,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会代替她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林妧并不知情。”
  少年神色淡淡地站在角落,阴影尽数落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为其蒙上一层晦暗阴翳。
  他没有用“想”或“打算”一类模棱两可的字眼,而是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会”,笃定得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你给我停下!只要三天,给我们三天时间准备,收容所就能全面攻陷夹缝俱乐部!你已经在那个鬼地方熬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打算把一辈子都葬送掉吗?”
  江照年咆哮出声,声音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只要熬过这几天,你就能被收容所记下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绩。迟玉,你绝对不能因为毫无意义的私情白白殒命,否则你的人生、你的未来,一切就全完了!”
  “年哥。”
  与他的愤怒形成鲜明对比,少年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平静神色,目光中虽有悲戚,更多的还是一往无前的决意:“林妧就拜托你照顾了。”
  迟玉答非所问,江照年就像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满腔怒气没地方发泄。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厉声质问:“你真是……那个女孩到底有什么特别,哪里值得你为她付出这么多?”
  “林妧啊。”
  念到这个名字时,迟玉终于垂眸低笑出声,半开半合的长睫之下眸光闪动,流淌出月光般清丽皎洁的色泽。而他的声调同样温柔,仿佛夜深人静时悄悄谈及的梦话:“她是我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迟玉看不见身边的林妧,后者却能把场景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四个字再简单不过,不偏不倚正中心口时,却像是几块无比沉重的石头,压得她一时间喘不过气,只能徒劳地用手捂住胸口,试图压制砰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
  脸上的温度骤然暴涨。
  这算什么啊。
  明明从来都没亲口对她说过类似的台词,在收容所里重逢时,还总是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嫌弃模样,时常刻意避开她。
  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太犯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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