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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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传来一两声清脆的笑语,能听出声音是谁的。随后纸鸢落下了,有人影遮掩在花丛之中,从花枝间冒了出来,转瞬间就到了宜华榭的前方。
  是那只殿选上的小狐狸,叫荆如愿。
  他弃下风筝,从宜华榭一边儿进去,拨过花枝,趴在窗户外面看着晏迟,笑眯眯地道:“请晏公子安。”
  晏迟没想到他直接过来了。面前的少年风华正盛,眸光柔润,穿着一件泛粉的纱衣,罩在乳白的锦袍外面。
  “你不进来吗?”晏迟问。
  荆如愿摇摇头,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道:“我方才在那儿放风筝,宣政殿的女使出来,请我把这个给您。”
  晏迟接过纸条,顺便问道:“你看了吗?”
  没想到面前的人点点头,大方地道:“我看了呀。”
  他这么说,晏迟反而没有展开一观,而是道:“写得是什么?”
  荆如愿想了一下,随后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夜夜流光相皎洁……
  晏迟稍稍一怔,又觉得这句话不像是殷璇的手笔,半晌才道:“是宣冶女使给你的?”
  荆如愿点了下头,跟晏迟隔着窗子望了一会儿,才忽然醒悟似的:“她……她不会跟您……”
  晏迟拿起手边的书册,敲了他趴在窗棂上的手:“想什么呢。”
  “原来没有什么爱恨交缠、悱恻缠绵的浪漫故事啊。”荆如愿猛地缩回手,在晏迟窗边儿站了一会儿,忽地道,“晏公子看上去比江公子温柔多了,陛下怎么会因为您不能侍寝就转而离弃呢?”
  “不能侍寝而离弃……这是谁告诉你的?”
  荆如愿神情古怪地看了晏迟一眼:“阖宫都知道啊,阖宫还都知道,江公子的伤好了,是以后的凤君候选。”
  晏迟觉得他说话有趣,便继续问道:“候选?还有谁呢?”
  “还有兰君千岁。”荆如愿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不知道放在哪儿的风筝,他本想回去找,随后却又转过身,过来小声地补了一句:“如果是您就好了。所有人都说您特别温柔。”
  小狐狸说完,就转过身去找风筝了。
  晏迟没有在意他最后的话语,而是把纸条展开,见到正面写着那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反面则是恭恭敬敬的几句话,说已经选定了良日,随后将会向陛下求娶阿青,请郎主成全。
  晏迟看了想笑,轻咳一声掩盖过去,一本正经地道:“阿青,我有事跟你讲。”
  珠帘响起细细的碰撞声。阿青手里拿着打了一半的络子,茫然地抬眼看过来,见到自家主子拍了拍床榻,神情中带着这几日中难得的笑意。
  他走到床榻边上,把东西放在桌案上,问:“哥哥,有什么事?”
  晏迟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终身大事。”
  ————
  永泰宫清宁殿。
  这里重新修葺过一番,华贵精致,处处合宜,此刻却落了满地的碎片。
  另一件瓷器倏忽碎开,被掷落在地面上。应如许伏在桌案上缓气,胸口痛得半天动不了,他低着头把压到喉咙的怒意平息下去。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相提并论。不过就是一个踩着别人上位的赝品假货,也能猖獗到这种地步……”
  白皑在一旁为应如许顺气,劝告道:“不过是宫里的人见风使舵、以讹传讹。当年连晏迟都对您恭敬又加,怎么到了他这儿,一个伪品反而踩到了正主头上呢。”
  应如许闭着眼缓和气息,脑海里浮现出这阖宫上下的复杂内账、以及苏枕流这阵子也不好受的样子。
  他平缓了一下气息,自言自语地道:“东吾从没侍寝过,陛下对他没有情意,才向着那个姓江的。倘若是我……”
  “千岁。”白皑连忙阻止他说下去,“您就别想这些了,您主理宫务,现下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如若您真的气不过,咱们还有一些……更精细的法子。”
  应如许怔了一下,道:“什么法子?”
  白皑慢慢起身,附过他耳边低语一阵。
  风声拂窗,万籁在此刻倏静。
  应如许沉默片刻,轻轻地道:“这……不太、不太好吧……”
  应如许进宫多年,但却很少真正的用一些肮脏手段去争抢夺利,做过最卑劣的事情,就是假意走水,令人诬陷晏迟。却没想到中途有他人从中作梗,反让周剑星为之赴死。
  他在心中一松的同时,却也在无数寂夜之中夜半起身、沉吟徘徊,恍若在冷夜之中,重新见到已死之人冰冷的眸光。
  事事倒错、处处荒唐。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应如许才是傻白甜。
  第53章 济赠余生
  关于终身大事, 自然要商谈得详细、长久,将日后的诸多事务一一理清。
  宣冶家中无父母,官至一等女使, 是陛下身边的得力之人。在宫中求娶任何人, 几乎都是能够娶到手的。只是她已年过三十, 又曾是战场下来的将领,恐怕不一定能体贴夫郎的心意。
  晏迟细细地与他说明, 见阿青只是低着头不言不语, 便逗他道:“若你不愿, 我跟陛下回绝了此事, 把你留在身边久些, 到时候若有其他的贵族女郎适龄,为你讨一个恩典。”
  阿青匆忙抬头, 脸上一片通红地道:“不……哥哥,我、我不想……”
  “是不想嫁给宣冶大人么?”晏迟明知故问,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他,道, “愿我如星君如月,实在是很诚恳的了,可要是你自己不愿意,就算是陛下身边的人, 自然也无法勉强。”
  阿青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半晌才道:“……我、我愿意的。只是哥哥身边正用人,我想等过些日子, 小皇女落地,再……”
  晏迟心中一软,伸手拨开他耳畔垂落的青丝,低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怎么能因为想留在我身边,而耽误了你自己呢?”
  两人谈了许久,一直到天光黯淡下来,黄昏染上云层,漫出一片鲜红灿金交叠的色彩,随着云动而飘散。
  阿青谈完终身大事,在外头跟百岁煎药,等安胎药的味道慢慢蔓延过来之时,宜华榭忽地过来一位“不速之客”。
  余晖满身,落在他身上暗纹交织的衣衫间。江情穿着一件广袖长袍,银冠束发,剩余的青丝从前后流荡而下,随着夕阳的晚风慢慢拂起。
  他撩开门帘,听到三十八颗碧水珠穿成的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碧珠滑过他的肩膀,从肩上的发丝与绣纹间穿过,随后慢慢地撞到木质的雕花门框边缘。
  松山鹤影的屏风隔绝内外,前面有几个翠色的摆件。江情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神情似是有些空茫,又过了片刻,才步入屏风内,跟晏迟行了一个平礼。
  “晏郎君。”他站在屏风前,坐在底下的小桌旁,看向散荡出香气的小炉,道, “不知为何,今日忽然想来看看你。”
  晏迟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在一旁吐雾的狻猊金兽香炉。内中的瑞脑冰片泛起淡淡的薄烟。
  “看我做什么。”晏迟轻轻地道,“我已是江河日下的夕阳,即便因孩子受些怜悯提携,也是不如你的。”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一片平静,墨眉纤直,明眸温和,从语调中泛着一种令人心平气和的味道。
  江情怔怔地转过眸光,注视着对方的神情。他心中以妒忌和恼恨栽种着一朵花,在无声无形地生根发芽,越是想到殷璇说的话,就越发觉得心口发痛,似是一片片的冷刀光,在最柔软的心尖上刮过。
  旧血未涸,新血铺陈。恣意漫流的血液之下,是他不敢、也不愿放开的手——他既没有能耐和本事,展现出真正的自己,却又在与他相似这件事上,不能轻易地接受。
  “你怎么……”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江情停顿了一下,似乎理智了一些,才继续问道,“你怎么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生气?”
  他问得有些迷惑、诧异,还有一点微妙的不甘。
  就好像江情已将对方放在了敌人的位置上,回过头来,却发现晏迟待他,恍若对待路边的小猫小狗一般,可以没有任何心中阻碍地施以怜悯。
  他是不会生气的吗?这种人要怎么学习才会相像?江情第一次觉得心中毫无着落,他忽然觉得殷璇在骗他。
  他根本就不像这个人。母亲培养得太表面、太肤浅了,甚至有一种卑劣的感觉。
  晏迟想了一下,他没太懂得为什么要生气,便道:“生气?对你吗?”
  “嗯。”江情看着他道,“你就不觉得可恨吗,我夺走了你的……”
  他想说宠爱,可又有些质疑那究竟是不是宠爱,便没有说出口。
  晏迟注视着他犹豫的神情,对着江情拍了拍床榻一侧,道:“过来。”
  这样说话未免距离过远了。江情迟疑地看了看他,随后坐到了晏迟的对面,目光停驻在他淡灰的软纱衣上。
  “因为我觉得,大家都很可怜啊。”晏迟伸手给他倒了杯茶,向外面望了一眼。“我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
  见阿青和百岁都在屏风后盯着,他俩手里都有活儿,做得三心二意,差点把衣服熨坏,都忍不住往晏迟那儿看,怕这位江公子做些什么,看得颇紧。
  窗外是春日飞回的燕,盛大的夕阳余晖落在窗边,将雕花的木棱映得一片暖红。
  “你们都是世家子弟。江公子的母亲是刑部尚书,现下正是权势滔天之际。东吾是羌族的小王子,是大草原的掌上明珠。”茶水滑入杯壁之间,泛出淡淡的清香,“你们来到这里,都不会再过得比曾经快乐了。”
  江情接过茶杯,沉默地看着他。
  “你那日跟我说,喜新厌旧,人之本性。”晏迟低声道,“江公子,你说的是东西、物件、衣服,不应该是人。人与人之间的时光,是越久越珍惜的,只有懂得珍惜的人,才能少一些遗憾与懊悔。”
  江情怔怔地看着他。他平日中,眼睛里都是冷冽的冰光,这时才突然间地融化了,似乎在这一瞬,他才稍稍领略到了一丝,什么叫做“像他”。
  晚霞渐暗。
  阿青进来添灯,将鸳鸯戏水的薄纱灯罩换下,点起幽然灯烛。
  江情低头喝了一口茶,道:“你,你觉得自己,也很苦吗?”
  晏迟看着他摇了摇头。
  正当江情不能理解时,听到了他轻轻响起的话语。
  “……我遇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人。”
  茶汤翠亮,上方的浮沫慢慢聚散,光影稍稍地变了,投映在晏迟放在小案边的手背上,衬托出了修长霜白的手指。
  江情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的妒忌、恼恨、一切一切的负面情绪都好似突然凝固住了。他时常明白自己的屈服,对于家族荣耀、漫漫前途、荣华高位的屈服,对于一切强大与莫测的胆怯退缩。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力量。在这个人身边,的确能感觉到无比的宁静。
  江情放下茶杯,略略探出手,似是想触碰一下晏迟,随后却又放弃了。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忽地不想待在这里了。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里,令他感觉到这种不堪。
  他缩回了手,跟晏迟告了辞,便带着道淇离开了宜华榭,步履颇有些匆忙。
  晏迟望着他离开,将对方用的茶杯拿起来靠近鼻尖,随后又慢慢地放下,叹了口气。
  阿青落下灯罩,问道:“哥哥,怎么了?”
  晏迟盯着对面的茶杯,想了片刻,低声道:“我总觉得,他身上的熏香太冲了。”
  “每个人的爱好不同。”阿青转身过来收拾茶具,道,“咱们屋里的冰片放得少,遮一遮药味罢了。百岁前几日去尚宫局拿东西,姜尚宫屋里的香料烈得很,他险些熏得头晕。”
  “往日都是尚宫局送来,怎么这次还要他去拿?”
  阿青点了点头,无奈地道:“那边儿推说人手不够,都去伺候刚走的这位江公子了,一天三五趟的送东西,咱们这自然就怠慢。百岁弟弟这么机灵,还跟他们费了一阵子的工夫。”
  晏迟嗯了一声,道:“……既然没缺东西,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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