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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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陶罐,里面是一些橙黄的杏脯,我捻起一颗,牵连起绵绵的糖丝。我的嘴里常年无味,刚入口时酸汁四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慢慢才品出其中甘甜。
  诸儿给我杏脯,是还不愿放弃吗?
  我露了个笑脸,果儿又凑过来,道:“公主,我还有个好消息。您就要出去了,外面海阔天空,您自然要活得长长的,快把面吃了吧。”
  “出去?”我的心跟着颤了一下,喜道:“果儿快说。”
  “鲁国国君派人向公主求婚,主上已经答应了。”果儿说得喜笑颜开,她当一桩好事,我却收敛起笑容,拢了拢眉头。
  鲁国与我们齐国相邻,国力不昌,国君姬允又刚继位不久,羽翼未丰。这样的地方,最是别人刀俎上的鱼肉。我和诸儿的事早在诸侯国间闹得沸反盈天,姬允又怎会不知,他愿娶我,也只是因为“齐大可荫”吧。殊不知他错打算盘,父亲会这么爽快答应他,是弃我如蔽履,不过早早送走我这个祸水,又怎会去庇荫他。
  只是,我若嫁去,便与诸儿再无未来。
  “世子知道吗?”我问。
  “主上召告天下,举国皆知。世子应该知道,我打听的已经晚了。”
  我端起陶罐捂在胸前,诸儿何意?从此以后鲽离鹣背,千山暮雪,隔如参商,他既知道,又叫我如何信他?
  虽有婚约,我还是不能出去。桐月宫里又多了内侍宫娥,为我准备婚嫁的事宜。父亲怕我闹事,已经加强了守卫。
  果儿报我:“世子向主上请求送嫁,主上没答应。这阵子连他也被禁足宫中了。”
  “那是小白,还是纠?”公主出嫁,必有同姓王侯送嫁、主婚。
  “主上说,他要亲自送嫁。”
  我笑笑,“倒是好大的面子。”
  近来我一直捧着那只陶罐,那罐杏脯过后,就再没有收到任何东西。诸儿究竟何意?是要我信他,还是只想告诉我,嫁杏已至?
  我的婚事不比半夏,时间仓促,一切从简。嫁妆也没有多少,我已是父亲蚀本的买卖,他就不会再往里赔钱。我在贴身的箱子里放了诸儿送给我的东西,他留给我的每一样礼物都弥足珍贵,其他的,我也不在乎。
  念着旧情的人也都送了贺礼。小白和鲍叔牙送了整整三十车竹简,这三十车也算为我出嫁的队伍充了门面。我无以回报,只让果儿送去我们冬天里存下的雪水。
  果儿回来的时候说:“世子禁足宫中,准备的礼都被主上扣下了,连句话也传不出来。小白公子派人过去,好不容易才混进去,带了句话出来……”
  这个时候了,也只有小白有心,倒不枉我们知己一场。我道:“什么话,果儿快说!”
  “世子说,不论相隔多远,不论时隔多久,不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信他。”
  我松了一口气,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诸儿不曾放弃,我便不能颓丧。虽然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但诸儿从不骗我,他既这样说了,我便要好好等下去的。
  果儿犹豫了一下,又道:“主上下了令,公主出嫁以后终身不许回省。包括大公主。”
  我和半夏并没有多少姐妹之谊,却处处带累她。父亲不许我回省还有道理,不许她回省,是怕她从那老家伙手里逃回来吗?我道:“父亲这个时候了还要讲究公平?这么多年,他还不了解半夏吗?半夏根本不会回来,依她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走回头路的。”
  两个女儿,他一个也不曾了解。
  ――――――――――――――――――――
  三月初九,我和半夏共生共荣,连出阁都是同一天。
  果儿捧来鲜红的嫁衣为我换上,我很久没有揽镜自照,铜鉴里的我有些陌生。因终年不见阳光,皮肤白皙得近乎苍凉,如今又穿着这么突兀的颜色,越发显得病态。这颜色诸儿也穿过一回,我们都不怎么合身。侍女捧上胭脂花粉,我推开了,只点了朱唇,像偷吃郁李后留下的罪证。果儿见我这副扮相,皱了皱眉,虽周身喜服,却悲怆得如同即将走上祭台的童女。
  果儿领了一个手巧的侍女来为我梳头,我挑了个最简单的样式。片刻功夫,发髻就绾成了。她取过凤冠,上面坠着一排珍珠帘子,用来代替遮面的团扇。我挥了挥手,道:“这东西太沉,我不带。”
  有人想上前劝说几句,被领头的拦下了。这场婚礼,不合规矩的地方太多,我一个离经叛道的新娘,也没有什么可以钳制,无需和我起多余的争执。
  领头的侍女递来一把团扇,我加重了语气,道:“就这样,我什么也不要!”她僵了片刻,就退下了。我不是故意要为难这些下人,只是团扇遮面,起源女娲伏羲,后人连这等小事都要沿袭下来,却不许兄妹成婚!
  走出桐月宫的时候已是正午,赤乌之光太过耀眼,我用手遮了一下,还是抵挡不住一阵目眩。
  宫门口围着为我饯行的人,兄弟们都在,却不见诸儿。父亲不会允许他来,不然,我又如何肯走?我环顾四周,前尘影事,历历在目,多少有些恋栈之情。但,除了诸儿,也没有什么割舍不掉的人事。我故作轻松,朝他们挥手笑笑,转身往马车去了。
  这一转身,就再不能回头,因为我已泪流满面。
  踏雪和其他三匹马拴在一起,为我拉车。它一见到我,就举蹄嘶鸣,可是受到其它三匹马的牵连,根本施展不开,只能摇头摆尾,显得焦躁不安。我过去抚了抚它的鬃毛,道:“好久没见你了,你倒还记得我。委屈你替我拉车。到了鲁国,我就给你自由。”这话是说给它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踏雪安静下来,用头磨蹭我的手掌,宛如初见时的亲切。
  我的队伍离奢华还差得很远,但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却丝毫不比半夏出嫁时候的逊色,他们倒不是来看皇家的威仪排场的,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我这个□后宫的公主吧。我也不能叫他们失望,大大方方地拉开帘子,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
  百姓的身上有一种毫无遮拦的世故,但这市井百态对我又别有一种亲切。假如我和诸儿不是生在皇家,便可以隐匿于市,又何故受这生离死别的痛苦。
  以前我和诸儿常常在城里策马巡游,有时甚至共乘一骑,无所忌惮地接受人们的目光。诸儿曾说,也许是因为我绝世独立的容貌,让我的身上有一种矫矫不群的自信和豁达。我不知道这种大度是否源于我的美貌,但现在,我确实需要这样的力量来让我坚守和诸儿之间的承诺。
  出了临淄城,一路无话。以前关在屋子里,现在关在马车里,我每天翻看竹简,也并没有什么不自在。队伍日夜跋涉,我频频回顾,万水千山已经阻隔了视线。再回忆起昔日种种,竟如前尘往事,只有诸儿摇着我的肩头说:“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言犹在耳,德音不忘。
  如果这一次也是以退为进,我们都已经退得太远。
  ……
  ――――――――――――――――――――
  半个月后,我们的队伍到达鲁国,曲阜城下,国君姬允亲自来迎。
  这里也许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香,这味道阔别已久,仿佛又回到了父亲的猎场。
  我踏下马车的时候溅起了一道湿泥,弄脏了我的丝鞋。很久没有这样亲近土地,我深深地吸气,四肢百骸都充斥着自由,好像一颗沉默已久的草籽,就要破土重生。
  虹消雨霁,云过天青。这一年,我十六岁。
  姬允上前搀扶,我没有拒绝他伸出的手臂,朝他冁然一笑,竟笑得理所当然。
  第16章 插花一 取名
  “桃华,谁又惹你了?”
  “半夏!”
  “哦?”
  “她打我的果儿!”
  “什么果儿?”
  “我新得的丫头,杨夫人那里讨来的。”
  “就是刚才那个桃子脸的丫头?”
  “嗯。”
  “你又去半夏那里生事了吧?”
  “谁生事了?半夏是记恨我以前打过她的丫头。”
  “那你又做什么打她的丫头?”
  “她的丫头叫荷华,我叫桃华,她犯了我的讳,还不该打?”
  “是该打。阿苏,带那个桃子脸的丫头去刑房领一顿杖责。”
  “阿苏,等等!你为什么要打她?”
  “这丫头犯了我的讳,还不该打?”
  “咦,我倒没注意。果儿果儿,怪不得叫着那么亲呢。你别打她了,荷华和果儿不一样的嘛。”
  “哪里不一样了?”
  “嗯,半夏是存心的。我是因为喜欢诸儿,喜欢得不得了,老是想着你。所以一看到她的桃子脸,就想到果儿这个名字了。”
  “喜欢?上回楚国送来一只犀兕,你也喜欢?竟然给它取名‘猪儿’,这帐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算呢,今天这丫头你是别想保下来了。”
  “啊呀,谁那么多嘴,这事也让你知道。你别气,下次还有这么丑的东西,我就叫它彭生,好看的才叫诸儿。”
  “还有下次?”
  “没有了,没有了……”
  ……
  “嗯……”
  “你又要做什么?”
  “我想骑一下墨骓。”
  “不许。”
  “摸一下。”
  “不行。”
  “小白都有自己的马了,叫小白兔。”
  “又是你起的名字吧?”
  “嗯,动如脱兔嘛!”
  “你总是有理。”
  “我也想要一匹马。”
  “哼,你的马又要叫什么倒霉名字?”
  “嗯,这就要看它好看不好看了。”
  第17章 嘉礼
  鲁国国君姬允,也算是个美人。大我十岁,却有一种超乎岁月的老态,这恐怕是多年宫廷斗争留下的印迹。姬允本是顺理成章的嫡子,可上一任国君薨逝的时候他尚在襁褓,故大权旁落,由庶长子姬息把持朝政多年。
  姬允的王位源于弑兄。这是一个太长的故事,又辗转于太多的口舌,其中曲直,恐怕已无人能辩。宫廷向来是个人情冷漠的地方,只问生死,不问是非。父亲将我从一个宫廷送来另一个宫廷,只要知道执子之手的是鲁国国君,究竟是姬允,还是姬息,又有什么重要的?
  姬允温声道:“公主,您休息的驿馆已经准备妥当,明日就是佳期,您的宫也收拾好了。公主若住不惯驿馆,提前搬来也是可以的。”
  我想回他的话,转过脸去看他的眼睛,他却垂下眼睑,道:“公主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笑道:“君侯的好意桃华心领了,鲁国是周公封地,向来以周礼治国,我也不好坏了规矩。”
  他点头称是,想扶我回马车进城。我反握住他的手,道:“君侯,桃华有一请。”
  他略略弯腰,侧身恭听。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的马被绑了太久,我想骑马进城,不想坐车。”
  他微有吃惊,“公主会骑马啊?”随即就笑着应下了。
  父亲面有不悦,嫌我多事。我扬起下巴,朝他大方一笑,他敛了敛神色,也不再作声。这鲁国将是我桃华母仪的天下,就不容他人置喙。
  侍卫牵来踏雪,姬允想扶我上马,我婉拒了他的好意,上前拍拍马背,踏雪温顺地伏跪下来,引来周围一片唏嘘。我翻身上马,掳了掳它的鬃毛,它便以最矫健的身姿站立起来,凤臆龙鬐,蓄势待发。我勒紧缰绳,踏雪高举前蹄,发出了一声悠远的长嘶。当空立马,即便是男子,也很难做到。我和踏雪长久的沉默,已经聚集了太多一触即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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