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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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妲点了下头。
  嬴夫人这时才看出,从确诊有孕以来,嬴妲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与怀有平儿时同样的开怀来,心中不免多想。推算时日,这个孩儿是在嬴妲动身前去焚阳后怀上的,她仅仅是取了侯爷骨灰便折回了平昌。他们夫妇恩爱无比, 嬴妲怎么会不留宿一段时日?
  “沅陵, 你同我说, 在焚阳你们吵架了么?”
  嬴妲的面容显得疲倦泛白,她垂眸,绞紧了手指。
  嬴夫人见状也明了,“因为太子设计杀害侯爷之事,他竟迁怒到你头上?”
  嬴妲低声道:“是我当初一心渴盼迎回皇兄,这才让他发兵,如今……是我的过错。”
  这俩人出了事一个拼命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一个又不顾后果地拼命发泄,难怪生了龃龉。嬴夫人无奈一叹,“沅陵,这孩子你要生下来么?”
  这时她的惊喜褪去了大半,若是情节严重到嬴妲不愿生下这个迁怒之下怀上的孩儿,嬴夫人也绝不会为难强迫于她。
  嬴妲双颊低垂,软声轻颦说道:“孩儿是我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弃。”
  她早已不是当初的纯真少女,为母则刚,有了平儿之后,她对孩子更是多了难以舍下的血浓于水的牵挂和寄托。
  嬴夫人道了“好”便不再赘言。
  这段时日嬴夫人比嬴妲还要憔悴,终日神色倦倦,嬴妲不敢叨扰婆母太久,见她终能心平气和谈及侯爷,便安下了心,回萃秀宫住着了。
  养胎的过程并不艰辛,生了头胎之后,嬴妲对这个突然而来的孩子不再悬着心,吃睡如常。只是比起怀平儿时,这个孩儿的个头似乎有些大,还弄得她常常感到昏倦欲睡。
  平儿是个乖巧的小宝贝,虽然活泼了些,但一听周氏说母亲要为他生小弟弟了,便很高兴,他才这么小已能知道弟弟是什么了,嬴妲忍俊不禁。平儿总是趁着嬴妲侧卧时爬到她身畔来,摸摸她的肚子,奶声奶气地喊几声“弟弟”。
  “若是妹妹,你喜不喜欢?”嬴妲将儿子一把搂了过来,让他乖乖坐下。
  平儿点头:“喜欢!平儿都喜欢!”
  嬴妲心满意足地亲他滑嫩的脸蛋。
  平儿时而也会忧愁:“爹爹……去哪了……”
  每当他问及父亲,嬴妲便沉默了。
  平儿如今已快两岁了,这短暂的两年之中,萧弋舟参与的对他的陪伴实在少之又少。即便是安稳地待在平昌城中时,因为摄政王公事缠身,也鲜少逗弄小孩儿,更别说他那种心气高傲的男人,会如同民间平民父亲般蹲下来,为了哄儿子给他当马骑。一次都没有。
  她甚至曾以为长此以往下去,父子间恐怕有隔阂,不亲密。然而平儿的身边似乎从不间断地有人提及他的父亲,说他的父亲盖世英雄,气概豪阔,说他的父亲尊贵无比,甚至还有些窃窃私语,说他投了这个胎真是好,天生就是显贵之命,一世不愁衣食。
  嬴妲不知该如何对儿子开口,他的父亲已经许久没有来见她,连信也没有递来过一封了。
  端午那日,宫中张灯结彩,编彩绦成结的宫人们忙前忙后,屋檐下挂满了菱角状的香囊,里头塞满了蒲草与艾叶。
  嬴妲这日裙底忽然见了红,她怀平儿时似乎都没有如此,身边最信任的人只有蔚云和周氏,然而蔚云年岁轻,不及周氏有经验,何况她脸皮也薄,便只私下里告知了周氏。
  周氏大为惊愕,夫人这几日气色确实不好,脸色开始发蜡,起初周氏以为夫人只是怀孕艰难,需要进补,太医也说她气血有亏,开了安胎药方。周氏以为仅止于此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直至夫人突然告知身体见红,周氏这才紧张起来。
  “传御医过来!”
  连嬴夫人也从罕见地从凤章宫中赶来。
  见血嬴妲以前怀平儿之时没有,但因为出血不多,还以为这只是寻常事,见周氏心神紧绷,告知了满屋之人,就连婆母在得知之后也匆匆赶至,羞赧之际,惊愕地发觉,这或许真是件大事,她开始担忧起来,腹中的小宝宝还能否保得住。
  平儿还小,便让蔚云带着到御花园戏耍去了,傍晚才能回来。
  萃秀宫里外围着人,嬴夫人守在嬴妲床头,周氏捧盂而立,焦灼等候。
  御医又尽心尽力地为嬴妲望闻问切许久,“脉象上并无异常,夫人可是忧思过度?”
  嬴夫人也担忧这一点,怕她与萧弋舟之间的结解不了。
  嬴妲却愣了愣,她确实有些忧思,但因为有乖宝宝平儿在,她从没觉着难熬过。
  她便摇了下头。
  御医说道:“不若让一个精通妇人事的婆子过来。”
  嬴夫人便忙吩咐绿瑚:“去平昌城中,请一个妇人过来,最好是生过多个孩儿、见多识广的。”
  绿瑚便去了。
  战乱时节,顷刻间家破人亡,平昌城之中的百姓还大多吃得起水米,在这种世道之下,他们只有鼓励家中妇人多诞孩儿,以延绵子嗣。绿瑚带着人挨家挨户打听,还真问着一人,她自己便生了四个孩儿,又曾经无数次替别家照顾孕妇接生的,绿瑚塞了一把银锭子在那婆子王氏手里,王氏见钱眼开,二话不说便随着绿瑚回来了。
  沿途绿瑚便同王氏交代了摄政王夫人的病症,道夫人头昏欲睡,下边出血,御医诊断说脉象并无异常。王氏听罢之后心中便起了猜疑,“绿瑚姑娘你且等等,待我见过夫人再说。”
  王氏那丰腴肥满的身材,市井人的做派令满殿人都感到有些不适,然而嬴妲却温和地招待了她,命人为她搬木椅候坐。
  王氏见她面容绝美,人又和善,出手大方,心中感激不尽,生了亲近之意。
  她对嬴妲问了些话,嬴妲一一如实告知。
  然而随着问话的不断深入,王氏的脸色却可见地沉了下去。
  最后嬴夫人不得已打断:“这有何不妥,您知道么?”
  王氏被嬴夫人温声一问受宠若惊,忙抬起了头殷勤说道:“以前我也到王侯之家做过事,倒是见过这一例,我方才所问夫人症状,有九成相似的。”
  说罢,在满殿之人惊奇她真有把刷子之时,王氏挺起肥厚的腰臀和胸脯,目光冷淡地朝殿中一扫,不少宫人被这如炬目光所震慑,竟垂下了眼睑不敢直视。
  王氏尖锐的嗓音充斥着市井人的泼辣无畏:“谁人看不惯夫人要为摄政王诞下孩儿,竟敢用这种虎狼之药,要悄无声息害她性命,非得闹到一尸两命?谁这么歹毒心肠!害人尚未出世的孩儿是要下地狱被阎王爷剁了手的!”
  随着王氏的话音落地,周氏捧盂的手倏地一震,盆盂落地发出“咚”地沉重一声,嬴妲也瞬间震惊地瞪圆了眸子,嬴夫人抢话道:“您所言是真?”
  “真真切切的!”王氏说道,“我在那侯门深院之中便见过这种歹毒伎俩了,这是一种慢性毒,症状隐微,中毒的孕妇起初只是感到嗜睡腹胀,随后便有下体出血症状,面色蜡黄,舌苔发红,一般这种毒潜藏身体里,到了孕妇怀胎七八月时,肚腹渐大便流产,而且是……一尸两命。”
  嬴夫人惊得险些仰倒,绿瑚险些便搀扶不住。
  嬴妲眼眶红了,后知后觉地惧怕起来,“夫人您说……”
  王氏直肠子通到底了,事无不可对人言,“揣着这种阴私的,向来是那些小肚鸡肠、心怀妒忌的蛇蝎女人,对咱们女人最狠的,向来就是女人!夫人这是头回见血,所幸察觉得早,平日里的药汤膳食都要停,不但要停,还要查!若是后续没有异状,这胎儿或可保住,若还是不断见血……夫人,这胎必须要下了。”
  “啊……”嬴妲万没有想到今日会有王氏来告诉她胎儿或可能不保,她红着眼眶,嚎啕地扑到嬴夫人怀中。
  嬴夫人扶着嬴妲的背摩挲下来,不断地拍打,回眸望向殿内诸人之时,眼眸也不觉变利:“查!萃秀宫一应人等,御膳房一应人等都要软禁起来!从今日起,除周氏之外,调换萃秀宫所有婢女。谁敢谋我孙儿,必要她血溅五步!”
  “是。”
  当其时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跪地叩首。
  方才还煦风和日般的柔和夫人,忽如长剑出鞘,雷霆乍惊,王氏骇了一跳,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嬴夫人道:“王氏便留在宫中,看顾王妃,至于酬劳,若此次能揪出凶手,必有重礼酬谢。”
  王氏想方才来时那婢女绿瑚已塞了不少金银给她,那金银足够让她们一家十年之内吃穿不愁的了,如今又得了嬴夫人许诺,这“重礼酬谢”必定不同凡响,哪有不答应的,连忙点头将这活揽在身上。
  嬴夫人又叹了一声,俯身将嬴妲的背抚了抚,安慰道:“未必到了最坏的地步,沅陵,宫中御医众多,高手如云,孩儿定能保住。”
  嬴妲轻轻咬着嘴唇颔首,掌心一片潮意。“母亲,只要有一线生机,母亲都不要拦我,让我将他生下来好么?”
  性命攸关,嬴夫人无法立即肯定,还是要传书萧弋舟,他恐怕到现在都尚不知晓,他的妻子已又为他怀了麟儿。
  这时嬴夫人念及平儿,撇下此话不答蹙眉说道:“不知对方是什么恶人,竟要害你与腹中骨肉,怕她同样有心对平儿不利,这段时日便让平儿养在我凤章宫,由我亲自照料,也免教他知道。”
  嬴妲正想对平儿隐瞒过去,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便点头应了。
  嬴夫人吩咐下去之后,当日萃秀宫的所有婢女都调换了,原本的人都被软禁起来,包括跟随着萧弋舟曾经戎马辗转的几名美婢。
  第87章 查出
  王氏精明练达, 于宫中稍住几日, 不但摸熟了这其中的宫室门路, 对东西两宫的人混了脸熟, 平素照顾嬴妲使唤的人,也是再三用那双火眼金睛盯着,不许人在她眼前变戏法。兼得周氏辅佐, 更是得心应手。
  嬴妲只管安养在寝宫,再也没有出过血, 王氏每日为她检查,按着御医开的方抓药喂给她喝。
  “其实咱老家是有不少偏方土方的, 本想着拿给夫人用, 但因想到夫人是金枝玉叶之体,我们那些藏污纳垢的东西实在上不得台面,反倒误了夫人身子,便不敢拿给您用,想来宫里头给皇帝娘娘用的药方定更好些,夫人这几日确实气色好了不少。”
  王氏有一张巧嘴,说话解闷儿逗人笑都是行家里手,嬴妲常常笑倒,她娇气, 嫌弃药苦, 但有王氏在旁说话, 再苦的药不过片刻一个笑话说完, 陶碗便见了底。
  周氏为嬴妲背后垫了枕头, 说道:“这几日平公子一直念着母亲,夫人要好生歇养,养好了身子尽早见见平公子。”
  嬴妲也挂念她的平儿,忧愁地颦了柳眉。
  闻言,王氏起身让了圆凳,伸出一根肥白指头在空中晃了晃,“我倒见过这个平公子,小小年纪,人材却是不得了呢,龙子凤孙必堪大用!”
  嬴妲微笑着摇了下头,“我不指望他有什么大作为,无功无过一生平安已是最好了。”
  王氏转了转眼珠,又笑说道:“那怎么说也是摄政王之子,摄政王又大获全胜,打败敌寇是指日可待,您……”
  说到这儿嬴妲忽想起来这许久以来都未曾再传来战况,况王氏如此一说,身边的周氏竟频频向她使眼色,嬴妲怔愣之下,渐渐地明白过来,声儿也沉了下来:“你们有事瞒我。”不待周氏为难之际开口,又道:“周妈妈,这几日我常见你同她们说话,却不在我跟前说,除了是夫君的消息,我想不到是别的了……”
  她急得面颊红润,香汗隐微,焦心披露,周氏与王氏对视一眼,瞅得王氏倏地哑口,无奈说道:“等您身子好了,奴婢定立即告知,切勿此时为战局忧心,将军百战百胜,无碍的。”
  嬴妲沉思之间,殿外忽然匆促走来一名婢妇。
  “夫人,查出来了,用毒之人查出来了!”
  殿中三人都是一惊,周氏更是急忙起身,见那婢妇张口欲出,便使眼色阻拦,“王氏,你陪着夫人说说话。”
  “周妈妈。”
  嬴妲在身后皱眉唤她。
  周氏抚了抚她白嫩滑腻的藕臂,将她的两条胳膊压入被下,温声说道:“这当口,您腹中小公子最为要紧。”
  知道周氏是为了她好,嬴妲顺从地听了,只是心中实在疑惑,到底谁要暗害她与孩儿。
  待周氏随着婢妇走入寝殿之后,王氏再度坐下来,刻意与她说笑,嬴妲这会儿却无心听了,心事重重的。
  周氏边走着边问询:“是谁心肠歹毒,竟要谋害夫人?”
  婢妇无奈甩手,“正是那跟着摄政王原先时常幸从的一个奴婢,唤作烟绿的!嬴夫人是厉害角色,昨夜里便用了刑,听说打破了那奴婢身上一层油皮,体无完肤了!如此凌迟之刑,这才叫那奴婢说出实话来!”
  万没有想到竟是烟绿,记得当初萧弋舟还专为此二美婢派亲兵到兀勒城中接人。周氏先是怔怔不解,听罢此话之后已义愤填膺。
  “没心没肝的女人,若不是萧将军仁义,她们性命都早已不在了!”
  “谁说不是。”那婢妇提着灯笼穿过雕栏玉阶,步入后宫绵长曲折的漆红花廊之下,周氏步步紧跟,婢妇又道,“她如今还振振有词道自己没错,是为萧氏除害,道原本夫人就没安好心肠,当初在平昌驿舍之时,已先骗得摄政王信任,哄得他晕头转向,险些马前失足,为此还双目失明许久。后来她本以为夫人能安分守己之时,夫人却处处使小性子延误战机,现在更是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侯爷,她下毒正是为萧家还恩!”
  “岂有此理!”
  周氏怒喝道。
  婢妇道:“这话没有人信,咱们嬴夫人又不是十七八半大孩子,这话哄不着她,何况无论如何孩儿无辜,对孕妇下这般黑手,委实歹毒。现下那女人正被押在刑司之中下狱,连带着蔚云姑娘和棠棣姑娘也没好过。昨儿个北边的楚楚姑娘还捎了信来问候几个姊妹,信落入嬴夫人手中了,但嬴夫人也没让人回。”
  周氏怒意不平,“咱们这便去牢狱之中瞧瞧那忘恩负义的蛇蝎女人。”
  黑魆魆的地牢,沿着石阶下去,愈往下则愈黑,两侧石壁之上宣纸铜灯盏,燃着幽幽之火。周氏随着婢妇走入,空荡荡的里头,视角愈发开阔,铁链甩动于身之音不绝于耳,一鞭下,便是女人已奄奄之声,犹在奋力呼号。
  至里头,无数灯火燃起,亮起光芒,嬴夫人端坐大椅之上,神色冷漠不见平素吃斋的半分慈和。
  烟绿趴在地上已皮开肉绽,周身似已浸泡在一层血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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