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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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这是朝廷属意,夏季桥哪里敢推辞,赶紧亲自动身去了江南,带着得力手下转了差不多一个月,这才将种谷凑齐,亲自押着回了江州。崔耀祖听说种谷回来了,赶紧去了夏家的粮肆去查看,见那谷子颗粒饱满,色泽光亮,心里头满意,赶紧回了趟青山坳,请父亲帮忙,劝着这边的村民改种新进来的种谷。
  崔才高听儿子说若是这种谷下去能有好收成,儿子就能升官,即刻答应下来:“没问题,咱们家三百亩地先种上。”
  “父亲,就咱们家三百亩地哪成,你跟族里的人说说,让他们都种上,大家好生照着着,到时候收成好了,自家交了赋税还有多的余粮,朝廷还能嘉奖,这岂不是一举两得?”崔耀祖见着父亲不开窍,心里头有些不欢喜,赶紧向他交代清楚:“父亲,此事关系着我的前程,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
  崔才高原本打算着就自家种上,一个人闷头发大财,听着儿子这般说,原本有些别扭,可是心里头想着,若是儿子升官了,自己也能跟着沾点光,再说族人们若是收成好,定然也会感激他指了条明路,于是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才跟崔富足崔富裕两兄弟一提,竟然都不愿意,崔才高颇有些生气:“这是朝廷的主意,又不是那奸商要牟利,再说了,这次去寻种谷的,是江州城里最诚信的夏老板,你们还怕他的谷子有问题么?”
  崔富足陪着笑脸儿道:“不是信不过,只是那年吃亏吃得狠了……”
  “我三百亩地都准备换种谷,你才多少,就这般犹犹豫豫的,到底还是不是男人?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何况这还根本就不要冒险!”崔才高见着两个族侄瞻前顾后的不肯表态,顿时来了气,素日里自己对他们多方关照,到真正要用他们的时候,却不愿意出力,真是白眼狼!
  见着崔才高动怒,崔富足赶紧赔罪:“九叔,不是我们不愿意,换种谷这是大事,要全族的人都来决定才行,我们兄弟两人也只能管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哇!”
  “那你的意思是……”崔才高眯缝了下眼睛看了看崔富足:“是要与旁人一起协商,大家愿意种,你们也就愿意?”
  崔富足连连点头:“九叔,我正是这个意思。”
  所谓法不责众,若是大家都没什么好收成,交不上赋税,官府该不会将青山坳这边的人全捉了去做苦役吧?崔富足眼珠子转了转,只觉自己想得十分周到——人家崔才高想种江南来的种谷,那是有他儿子做靠山,自己呐,万一收成不好,只能去大牢里蹲着,怎么样也得拉上一群人才有胆子。
  “如此,那我明日将族人集在一处,来说说这种谷的事情。”崔才高想了想,崔富足说的也有理,自己不用着急,先将族人找过来与他们协商再说。
  第40章 账目明(五)
  油灯被拨得亮了些,淡淡的暖黄色火苗跳跃着,将围坐在桌子旁的人也照亮了几分。
  一张张脸上全是欢喜的神色,眉毛弯弯,眼睛亮亮。
  “早该这么去闹一出了。”崔五郎喜气洋洋的望着自己爹娘:“早几年去闹,能省下多少银子,我们的媳妇本也攒够了。”
  听了这话,崔老实耷拉下脑袋,心里有几分难过,全是他这个当爹的不给力,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连媳妇在哪里都还没着落。
  崔二郎伸手拍了崔五郎脑袋一下:“说得什么话,迟早会有媳妇,着急个啥。”
  崔五郎嘿嘿的笑了起来:“二哥,我不过是说说罢了,我才没着急呐,找媳妇这事可着急不得,万一娶个不好的回来,家里就热闹了。你看看隔壁李家的那个新媳妇,每日里和她男人吵架,着急起来捡着鞋子追着她男人打,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回来啊,分明是娶了个祖宗嘛。”
  “五哥,没想到你还看得挺仔细。”崔六丫伸手刮了崔五郎脸皮一下:“羞不羞,就想着要娶媳妇了。”
  “我才没想哪,不过是口里说说罢了。”崔五郎脸上红了红,有些挂不住:“我要是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像嫂子这样的!”
  崔二郎抬起头来,飞快的瞟了崔五郎一眼,恰巧五郎因着脱口而出说了这些话有点害羞转过了头去,崔二郎只见到自家弟弟的后脑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一颗心咯噔了下,又偷偷斜眼去打量坐在旁边不远处的卢秀珍,就见她神色自若的坐在那里,好像方才五郎的话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一般。
  好像是自己想多了,崔二郎有些惭愧,不安的挪了挪脚,轻轻咳嗽了一声。
  “二哥,怎么啦,着凉了么?”崔六丫伸手摸了摸崔二郎的胳膊:“穿了夹衣哇。”
  卢秀珍看了看崔二郎,微微一笑:“这夹衣有些薄,旧了,只怕是遮不住风。”
  崔二郎很是窘迫,慌忙站了起来:“我出去下。”
  看着儿子急急忙忙转身走开,崔大娘有些心酸,眼圈子红了红,都是爹娘没能力,这才让孩子受苦,只不过这回总算好了,每年要少交那么多银子,可以攒下些钱给孩子们添置新衣裳、娶媳妇了。
  “爹,娘,时辰也不早了,你们歇息着去罢,明天还得去地里头干活呢。”卢秀珍拉着崔六丫就往外头走:“咱们明日去寻点别的菌子做干货。”
  姑嫂两人挽着手走了出去,卢秀珍一抬头,就见着站在走廊那边的崔二郎。
  修长挺拔的身影,淡淡的月色照着他的脸,从侧面看过去恰如一张剪影,饱满的额头,微微隆起的眉弓,那睫毛长得就如蝶翼微微翘起。
  好一个俊美的少年。
  卢秀珍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句,第一眼看到崔二郎,就觉得他的气质与这农家小院有些不相称,原来他竟是崔老实从外边捡回来的,难怪既不像爹又不像娘。
  他会是谁家的孩子?说不定是哪家高门宅斗的牺牲品呢,卢秀珍忍不住又打量了下崔二郎,越发觉得他俊俏了,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是却不能掩盖住他通身洋溢出来的与众不同,就如那蒙尘的芝兰玉树一般,即便再落了灰,还是能看出底子来。
  崔家另外三个儿郎,都十分普通,崔家老四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呆滞,哪里比得上这崔二郎哩,这些孩子都是崔老实捡回来的,身世不同,长相也不同,故此说这遗传基因真是强大,无论后天是什么条件,先天的那些东西依旧在。
  “大嫂,你在看什么?”崔六丫见着卢秀珍不走了,伸手拉了拉她:“在看我二哥?”
  “是啊,”卢秀珍落落大方:“他站在那里,跟高山上的青松似的,身材笔直有风骨。”
  崔六丫笑了起来:“大嫂你可真是会说话!不过我觉得这青山坳里,我二哥算是长得最好的了……嗯,还有我大哥呢,要是我大哥还在,就是他们俩最俊!”
  “你大哥?”卢秀珍忽然想起了出殡那日,衙役们来崔家捣乱的事情来,既然崔家的孩子都是收养的,那这个老大或许是有些来历的,否则那些衙役怎么就连尸首都不肯放过,还要拿刀子戳上一戳?
  看来,这平静的农家小院,并不会太平静哪。
  “我大哥……”崔六丫惆怅的叹息了一声:“他是我们兄妹中最得力的,以前家里全是他一力支撑着,若不是他每年进山去弄些野味干货到江州城去卖,我们家就连奶奶的供养银子都交不起哪。”
  从崔六丫断断续续的述说中,卢秀珍总算明白了崔家的旧事。
  崔老实因着生在大毒之日,按着生辰八字来说,有不利其父之命格,故此一直不得父母欢心,待到崔老实的爹过世以后,崔家老娘就急急忙忙的分了家,以成亲两年没有子息的由头,只分了一点点田地给崔老实,将他与崔大娘一脚踢开。
  崔老实想要孩子,十分想要,可是老天似乎不愿意施舍给他,成亲三年都没有子息,村里的人都讥笑他无后,说崔大娘是生不出鸡蛋的母鸡,崔家老娘时不时的喊了儿子媳妇过去,揪着子息之事说个不歇:“这样的媳妇要了作甚?赶紧休了,再娶一房,手头没银子就娶个二婚的,只要能生,都可以。”
  这形势逼人,崔老实不知所措,只能与崔大娘努力造娃,可又造了一年,还是没见踪影。崔大娘流着眼泪道:“汉子,我就是这样的命,你把我休了吧,再娶个能生的。”
  崔老实摇了摇头:“哪能哩,翠花你只管放心,我是怎么也不会丢下你的。”
  这年的端阳节,崔老实与崔大娘去看龙舟,因着想借着出门的机会先去送子观音庙那边拜拜菩萨,故此寅时就动身了,两人走到河边时,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之声,慌忙走了下去查看,却见一个小小篮子搁浅在岸边的芦苇丛里,篮子里躺着个甫才出生的孩子。
  “汉子,这莫非是观音娘娘送给我们的?”崔大娘用棍子将那小篮子拨了过来,看着那小小脸孔,心里只觉难受:“孩子生得这般伶俐好看,父母为何如此狠心将他丢弃?”
  小孩包在一张薄薄的红绫被面里,手脚在微微的划动,似乎想要他们俩来抱一般,崔大娘与崔老实俱是心中一软,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弯腰将那孩子抱了起来:“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儿子。”
  有了崔大郎,接着便有了崔二郎这一拨孩子,四年里头,崔老实与崔大娘在五月初五这一日捡了五个男孩,在崔五郎被捡回来以后的两个月,崔大娘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生下来的小家伙便是六丫。
  “不是说多子多福?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扔掉男娃?”卢秀珍有些想不通,不是重男轻女么,依着这思想,再怎么样也不该将男孩给扔了呀。
  “大嫂,五月五日乃是大毒之日啊!”崔六丫睁大了眼睛:“这日出生的男孩会不利于父亲,女孩会害母哪!那些相信这话的人家,生了女孩直接就给弄死了,生的是男孩,自己下不了手去,干脆就扔了想让别人捡了去养,或者有些送去寺庙里让和尚们收养。”
  原来如此,她原本以为端阳节只是纪念屈原的一个节日,没想到还有这大毒之日的说法呢。卢秀珍暗暗叹息了一声,封建迷信害死人哪!
  “崔老实,崔老实!”
  门口有人探头进来喊了一声,崔二郎迎了上去:“有事么,十二叔?”
  “让你爹明日辰时到祠堂去,有重要事情要商议哩。”门口的汉子朝院子里瞅了一眼,见着卢秀珍与崔六丫站在走廊那边,嘴角扯了扯:“六丫,亏得你爹娘没糊涂,若是信着旁人撺掇要出族,那可怎么办才好哟!”
  “十二叔,我家的事情就不用你来操心了!”崔六丫冲那人笑了笑:“多谢十二叔来捎信儿!”
  那个人一愣,讪讪的笑了笑,转身走开来去。
  “哟,小丫头也有脾气啦?”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何必。”
  “我不喜欢他们这样明里暗里的说嫂子你的不是!”崔六丫愤愤不平:“经过今日这事我可算明白了,有时候咱们就不能忍气吞声,我们越是让步,他们便越是得寸进尺,总觉得我们好欺负呢。”
  “正是如此,有理走遍天下,该强硬的地方咱们就要强硬,不能和稀泥,只是像方才这样你也没必要去怼他,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还能一个个的封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即便你能封住他们的嘴,人家心里想着,你又该如何?”卢秀珍笑着带了崔六丫朝房间走了过去,一边耐心教导:“只要咱们自己过得舒坦就行了,旁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
  “嗯。”崔六丫若有所悟,轻轻的点了点头。
  第41章 会宗祠(一)
  第二日一早起来,崔六丫崔大娘便忙活着一家人的早饭,卢秀珍见着她们都在忙,自己也不好意思闲着,赶忙抱了一捆柴火进了厨房:“娘,你去帮下六丫,我来烧火。”
  本来以为烧火是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卢秀珍发现自己想错了。
  她照着崔大娘的模样朝灶膛里添木柴,可是才放几根进去,那明火就小了,锅底冒出了滚滚的青烟,崔六丫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大嫂,咳咳,咳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烧火的!”
  崔大娘刚刚想赶着过来教卢秀珍怎么弄,门口蹿了一个人进来,眼疾手快的将卢秀珍手中那烧火棍子拿了过来,看似随便的拨了两下,那股青烟慢慢的就熄了,须臾间火苗又重新蹿了起来,卢秀珍用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眯了眯眼睛:“二弟,你真能干。”
  崔二郎的脸忽然间红了红,他盯着卢秀珍额头上一小块灰,心里砰砰乱跳,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些什么。
  她的额头光洁,肌肤虽然还是有些黄,可是看上去那么令人觉得舒服。
  “烧火要空心,大嫂,你用烧火棍将火拨空些就好。”崔二郎瓮声瓮气说完这句话,将那烧火棍还给了卢秀珍:“试试。”
  卢秀珍仰脸朝他笑了笑:“多谢二弟了。”
  崔二郎只觉自己浑身不自在,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拔腿就朝外边走,跨到门外,靠着门站着,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眼前总晃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
  他有些忍不住,偷偷将头探出去朝厨房里瞧,卢秀珍正弯腰拿着烧火棍拨着灶膛里的柴火,她的身子前倾,有一道波浪形的弧线,看得崔二郎两条腿都有些发软。
  那腰身细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握住,可是朝上边看过去……崔二郎有些害羞的将身子挪了回来,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手指,暗自骂了一句“无耻”,怎么能这样盯着大嫂看哪?对她多么不恭敬!
  但仿佛厨房里有一种力量拉着他朝那边看过去,他站在门口,心里似乎有两个小人在吵架:“看一眼,就看一眼!”
  “不行,那是大嫂,怎么能这样肆无忌惮!”
  两个小人不住的在耳边争吵着,崔二郎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要裂开,额头上滴滴的落下了汗珠子来。
  “二郎,在这里站着干啥子哩?还不快些进去,也该要吃早饭了。”
  身后传来崔老实的声音,崔二郎被这声音惊到,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转头朝身后看了过去,就见他爹崔老实拖着几个箢箕放在墙角边上,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疑惑。
  “爹,还没好哩,我到外边站站。”崔二郎慌乱的回了一句,不敢朝崔老实脸上看,生怕他看出自己什么不对劲来,只能低头低着头望向自己的脚尖。
  “二郎啊,我昨晚和你娘商量了下,今日去祠堂议事,你跟你大嫂一块去吧,我们就不去了,你大嫂……比我们去要强。”崔老实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你觉得哩,是不是这样?”
  他和大嫂一起去祠堂议事?崔二郎觉得忽然全身都轻松了,仿佛间要飞起来一般,轻飘飘的朝云彩那边去了——他与大嫂两人单独同行,这、这、这……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爹,这事是不是要问过大嫂啊?”崔二郎有几分紧张,一双眼睛牢牢盯住了自己的鞋面,黑色的绒面上沾了不少泥土,显得灰扑扑的,他伸出腿去就着台阶下一块石头将鞋子擦了擦,这样显得干净多了。
  “唔,那倒也是。”崔老实点了点头:“咱们还得先问过她哩。”
  “爹,哥哥,快些进来,该吃早饭啦!”
  崔六丫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笑容甜甜:“今儿咱们又吃鸡蛋葱花饼!”
  “又吃鸡蛋葱花饼啊?”正站在院子里打闹的三郎四郎赶着跑了过来:“太好了,又有鸡蛋葱花饼吃了!”
  自从卢秀珍卖了菌子回来以后吃了一次鸡蛋葱花饼,中间七八日又只是吃玉米饼子,崔家兄弟对那饼子一直念念不忘,即便崔大娘总教导他们要知艰知苦,他们依旧还是想吃鸡蛋葱花饼。
  “那么香!”
  “白面也细,嚼着嚼着都透出甜味来了!”
  念叨了好些日,今天一早闻着那香味儿,兄弟几人心中已经雀跃了起来:“昨日大嫂去江州城卖了山货哩,肯定是卖上了好价钱,今天早上又做鸡蛋葱花饼了!”
  几个小子奔着跑进了厨房,就看到桌上的碟子里放着一叠白里透着黄的鸡蛋葱花饼,面儿均匀,上头洒着点点绿色葱花末儿,闻上去香喷喷的,葱花饼旁边有一个大汤碗,里边盛着青菜豆花汤,白色的豆花旁边浮着青翠的叶子,就如白玉旁边放着翡翠一般,格外诱人。另外还配着一小碗青椒炒肉,那可是货真价实看到了肉,一块快的,切得不大,可也不小。
  “天哪,还有肉吃!”几个人眼睛都瞪得溜圆:“早上就有肉吃!”
  “早上有肉吃有啥了不起的?等着咱家富起来,想啥时候吃肉就啥时候吃!”卢秀珍笑着走了过来,一边甩着自己的手,几滴水珠子甩开,正好落到了崔二郎的手背上。
  “二弟,不好意思哈,我烧火将手弄脏了,刚刚洗了手。”卢秀珍抱歉的朝崔二郎笑了笑,崔家灶台上倒是有一块抹布,但她瞅着比烧火棍那颜色还深,终究没敢用,洗过手以后用力甩了甩,将那清凉的水珠子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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