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番外--In remembrance 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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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身后传来尖锐急促的闹铃声时,黑眼镜忍不住勾起唇角,摇摇头。不用看他也知道,秒针刚刚爬过了12的字样,现在下午五点正。
  灰尘、塑胶布、水泥地板、外露管线,未装潢的毛胚屋设备简陋。地上随意摆放了两个睡袋,蓝色的是他的,正跪在窗边的他很显然并没有睡在里面。但是另一个黑色的睡袋里,伸出一隻白晰的手,盲目地摸索着,抓到尖叫个不停的手机,喀啦一声关去闹铃。
  黑眼镜专注的凝视着特製望远镜的影像,这望远镜可是专门用来监视的高级货,很多人拿来作为狙击的辅助工具。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很可惜的,他现在并非执行暗杀这般刺激的任务。
  黑色睡袋里传出痛苦的呻吟,黑眼镜很敬业的没有将目光从望远镜移开,但是却没有阻止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
  咳嗽、呻吟、睡袋摩擦的悉窣声、再咳嗽、擤鼻涕的声音、呻吟、然后又是一阵咳嗽。
  「……感冒好点了吗?」黑眼镜扬声问道,克制着笑意好让自己听起来不要太幸灾乐祸。
  好一阵子之后,黑色睡袋里才传出闷闷的声音:「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咳、咳咳咳,呃噢。」
  一边用肉眼在街口扫视,一边缓缓移动望远镜监视对面大楼几个特定窗口内的动静。是的,这就是他的工作,这是他已经持续了好几天的工作,真是令人兴奋不是吗?谢谢,谢谢,实在找不到比这更刺激的工作了。他的膝盖传来尖锐的刺痛,肩膀的肌肉在尖叫着疲惫。这提醒了他已经维持同样的姿势不动……多久了?两三个小时?或是四五个小时?
  「你需要再睡一下吗?亲爱的。」耸耸肩,试图甩去酸麻感,他问道。
  「谁是你亲爱的?」对方的声音不再模糊,应该已经坐起身了,带着恼怒和浓厚的鼻音:「不,我不能再睡了。你在那里多久了?咳咳、咳咳……八个小时?我不跟你换班你很快就会罹患膀胱无力。」
  「你为我设想的真周到,兇巴婆。」
  一阵擤鼻涕的声响:「你现在才知道吗?死三八。」
  黑眼镜再度摇摇头,笑了,回过头去。只见阿寧一脸憔悴地坐在黑色睡袋里,身边堆了一座卫生纸小山,她手上还拿着另一张卫生纸,把半张脸埋在里头。她的头发凌乱,眼眶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但即便如此狼狈,她仍旧保有她的专属魅力。
  「你该去买点咳嗽糖浆之类的。」黑眼镜诚心建议,虽然他脸上掛着的狼心狗肺笑容让他的诚意大打折扣。
  阿寧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专心一点!我们越快找到那傢伙,就越早可以回家。」
  「你一个礼拜前就这么说了,但我们还是跪在这里。你确定消息是正确的?他们说那傢伙曾经在这区出现?」
  「解家现任当家是这么说的。」阿寧给了他一记白眼:「他说,这城里会製造那样人皮面具的,只有这一家。我们知道那傢伙会易容,他需要人皮面具,一定得来这一区。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找出来。」
  「讲得可容易。」黑眼镜嘻笑:「那傢伙会易容,我们说不定错过了。我实在看不出继续死守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像你这样怠忽职守的行为就会害我们错过他,你把头转过去,专心一点!」
  黑眼镜夸张地露出哇噢我好害怕好害怕的表情,才转头继续盯着街口。
  「……你以为我不想回家吗?咳咳,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洗澡了。而且我该死的生病了,我拒绝生病!你知道我下个礼拜准备拿假去参加纽约时装展吗?我期待好几个月了,连晚礼服都挑好了,是我最爱的dolce,我还搭了fendi的包包和manoloblahnik的鞋,但是如果找不到这傢伙的话,就代表我不能去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阿寧发出一阵快要断气的咳嗽声,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我快疯了,我真的快疯了,呃。」
  「亲爱的,我觉得你太努力工作了。」黑眼镜心不在焉的说道,他留意到一个可疑的影子,在对街街角……唔,不是,不是那傢伙,这只是个流浪汉,真可惜。
  「大老爷指定我们完成这项任务,我不想让他失望。」阿寧简短地说道:「但是你是对的。我的确需要咳嗽药水,你的膀胱可不可以再支撑十分鐘?我去两个街区外的药妆店买点感冒药,很快就回来。」
  「我代我的膀胱向你问好。」
  「我不需要他的问候,谢谢。」阿寧拿起钥匙,穿上外套:「你有没有需要我帮你带什么东西回来?」
  「防毒面具,我不想被你传染。」
  「去你的。」
  ***
  阿寧佇立在药妆店的架子前,不耐烦地看着好几种不同的感冒药。老实说她实在看不出这些牌子有什么不一样,她也没耐心一项一项查,她现在觉得遭透了,稍微尖锐一点的声响都会让她的脑袋嗡嗡乱响,她终于理解为什么大老爷觉得保持四周的安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现在想当场射杀每一位在她附近嘰哩呱啦的混蛋。
  她随便抓了几瓶药罐,然后拿了一包可拋式口罩,虽然死三八是个该死的王八蛋,但是他会需要口罩的,要是他们两个都病倒那就太愚蠢了。
  正要去付帐的时候,她看到一个花俏的布口罩,上面有小天使小花爱心小熊熊跟小猫猫在跳舞,很显然是专门给小女孩用的可爱口罩。阿寧露出了今早第一个真正的笑容,把可拋式口罩放回架上,取走一个花布口罩。三八的人就该搭配三八的口罩,哼哼。
  然而,在她步出药妆店,一边咳嗽一边吸鼻子之际,她看到了不可能的景象。
  她将手伸进口袋,不动声色地打起简讯,传给两个人。
  ***
  「嗶——嗶嗶——!」
  听到简讯音的时候,黑眼镜正聊胜于无地观察一位无辜的路人甲。
  「亲爱的,帮我接一下。」然后他才想起阿寧去买东西了:「啊,该死。」
  他眼睛不离街口,手拚命的朝自己的睡袋伸,一把将睡袋扯了过来,摸到手机,弹开萤幕。
  "追踪我的手机讯号,我看到那傢伙了。跟踪中。"
  「真的假的……」黑眼镜不再理会监视望远镜,从地上猛地站了起来,却因为长期维持同个姿势过久而抽筋:「呃啊!」
  他一瘸一拐地朝笔记型电脑走去,掀开萤幕,右手迅速的键入指示,左手则飞快的回覆简讯。
  "等我过去。"
  他希望阿寧别被感冒弄糊了脑子,小心为上,他们都很清楚对方是个多么难缠的傢伙,特别在大老爷的指示是生擒的时候。
  叮。
  电脑萤幕发出一声警告音,然后便全黑了。
  「搞什么……」黑眼镜这才发现插头没插,电池没电了:「糟糕。」
  他只好起身、插插头、等重开机、等连线、等瀏览器。要命,他的手机虽然能上网,却没有追踪的程式。
  看着电脑慢吞吞的开机,他吹了几声口哨,决定先去解放自己的膀胱,反正急也没有用。
  ***
  阿寧不动声色地跟踪着目标,她不敢相信这傢伙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真面目在街上间逛,解家的情报果然是对的,这傢伙必须来这里更换人皮面具。
  死三八传简讯要她跟他会和之后再动手。废话,不用说她也知道,她自己一个人自然是没把握对付这傢伙。阿寧一边跟踪,一边猜测对方打算去哪里。对方离开大路,拐进小巷,阿寧猜他是要回家。太好了,她暗暗想,直接把这傢伙的窝翻出来。
  她保持着距离,手上药妆店的袋子让她的偽装显得更加随意,彷彿附近的住户下楼买生活用品,正准备回家。
  然而,在某一个直角,她却突然跟丢了目标。等她转过弯,目标已不见踪影。
  她还来不及咒骂,甚至还来不及惊讶,就感受到身后劲风突起,闪避的瞬间她看清了身后的人影,目标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她的身后,出奇不意的袭击,然而,对方似乎无心恋战,只攻击了几下,逼得她连连后退躲避之后,便转身就跑。阿寧当然不容许对方离开,既然跟踪被发现了,那就只能开打,她怎么可能让他轻易跑掉?
  阿寧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对方察觉到她的动作,却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想离开。阿寧脚下使劲,拔地跃起,右脚一个回旋踢,对方却一偏头就闪过了。阿寧馀势不减,一蹬墙壁,整个人像猫似的旋过身,左脚踢出。对方再一低身子,躲过。
  阿寧落地,手刀朝对方膝盖瞄准,劈下。对方以不可思议的姿势后仰,空翻,从她的上方掠过,落到她身后。
  迅速起身,阿寧朝后肘击,被对方接住。转身,手刀朝对方咽喉推,被躲开。攻击关节要害,被阻挡。一个不小心,自己的手腕反而被对方扣住,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对方摔倒在地上。
  原本因为感冒,她已经有些头昏眼花,现在被这么一摔,更是差点爬不起来。
  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渐远,阿寧强烈的责任心可不允许她白白放跑目标。拚了命的爬起身,衝刺,快、快、再快,然后蹬上墙壁,一步、两步、三步,居高临下,她飞身跃起,身体弓紧,准备随着地吸引力的作用,一击踹倒对方。
  对方抬起头,她看见对方淡定的视线,身躯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前扑,倒立,躲过她的攻击,后脚跟随即狠狠踹上她的背。她失去平衡,向前摔倒,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头,整个人就像颗球一样迅速滚了出去。
  ***
  黑眼镜抵达现场所看到的第一幕,就是阿寧像一颗子弹一样高速从巷子里飞出来,撞上墙,然后四肢成大字形摊开,失去意识的倒在地上。
  「呵,真没绅士风度。」
  黑眼镜轻笑一声,将手探进大衣口袋,起跑,窜进巷子的那一瞬间,拔枪。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黑眼镜不分由说直接开枪,子弹跟随目标的动作扫,对方连忙过街,以路边暂停的车辆为掩护。变换位置,黑眼镜喀啦一声,抽掉空的弹匣,再啪搭一声,装上新弹匣,又是一轮扫射。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逼得目标放弃掩护,朝人行道移动,似乎想躲进建筑物里。然而,黑眼镜没给对方机会,硬是用弹火把对方逼退建筑。喀啦、啪搭,再换弹匣。
  然而,对方看准了黑眼镜换弹匣的时机,在这短短几秒,突然跳起,窜上二楼的铁窗,再跃上对街三楼的铁窗,再跳回街这一侧的四楼铁窗,以一种非人的身手,准备从上方逃离。
  「好傢伙……」黑眼镜右手举起枪枝,左手拖住枪身,瞇眼瞄准对方跳跃行进的身躯。
  以黑眼镜良好的视力,他突然注意到,大楼的顶端,驀地闪过一抹黑影。然而,目标却没有留意,只见目标奋力一跃,朝楼顶翻去,却发现赫然出现在视线内的枪口,冷冷地贴在眉心。
  从黑眼镜的角度,他看见顶楼上,那抹人影漆黑如暗夜的风衣翻飞,似双翼展翅,黑色礼帽遮掩了面容,一隻手倚在银製雕花手杖上,另一隻手,以古怪的姿势握着枪枝(拇指稳住枪身,无名指扣着扳机),瞄准目标。
  黑眼镜笑了,他早该想到,阿寧在通知他的时候,不可能不顺便通知这人。
  那熟悉无比,微弱粗嘎的嗓音,在风中显得模糊不清。
  「守陵人,借一步说话。」
  一阵强风吹掉了黑色礼帽,露出底下严重扭曲变形的相貌。
  吴家大老爷,吴一穷,不可一世地号令。
  ***
  黑眼镜毕恭毕敬的上楼去迎接大老爷。对,他也有毕恭毕敬的时候,请不要怀疑。
  待他上楼,大老爷已经收起了枪,而让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逮到的目标:守陵人,冷着眉眼一声不吭的站在一旁。大老爷朝黑眼镜伸出手,黑眼镜连忙上前搀扶。即便大楼里设有电梯,他也难以想像大老爷是怎么独自上楼的。
  三个人一同步入电梯。黑眼镜朝守陵人拉开一个顽劣的笑容,那神情意味着的不外乎是,看吧,你最后还是给逮着了!
  守陵人没理他。
  黑眼镜一路扶着大老爷,直到大老爷来到巷口的轿车旁,他尽量用身体隔开路人投向大老爷的好奇目光。守陵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知有心或无意,对方恰好站在大老爷的另一侧,挡着四周无礼探询的目光。
  黑眼镜帮忙拉开黑色礼车的车门,大老爷在进车之前,稍微朝巷子指了一下:「……寧。」
  「我知道,我会处理的,大老爷。」黑眼镜很清楚大老爷的意思。
  「你……跟来。」大老爷加上一句。
  「是,大老爷,我处理完马上过来。」黑眼镜一鞠躬,恭送大老爷进轿车。
  大老爷进车之后,守陵人也跟着进去。黑眼镜不等对方坐定,就猛力摔上车门。守陵人察觉到他的动作,车门稍微被对方阻了一下。
  真可惜,没有夹断他的脚。黑眼镜一边微笑,一边走回巷子,察看倒在地上的阿寧。阿寧已经醒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神色痛苦。
  「啊,睡美人,你醒啦?」黑眼镜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蹲下:「很显然我不用将你吻醒了。」
  「……谢天谢地。」阿寧发出虚弱的声音,但眼神却如以往般凌厉:「你不该直接开枪的,大老爷的命令不是生擒吗?」
  黑眼镜笑了,毫不在乎:「哈,我相信守陵人能躲开的……来,你能起身吗?」
  阿寧看着他伸出的手,先是皱眉,然后叹了一口气:「不,我觉得我摔断了几根肋骨。」
  黑眼镜端详了一下阿寧,然后掏出手机,打电话让部下来帮忙。阿寧以手肘撑地,似乎想挪动身躯,却被黑眼镜按住肩头,阻止:「别动。」
  「……我去不成纽约了。」黑眼镜掛上电话时,他听见阿寧如此宣布道,她的脸上掛着不服输的苦笑,倔强而不甘。
  「或许没那么糟,说不定你只有断一根肋骨,而不是断两根,或三根,或全断了……」看到阿寧目露兇光,黑眼镜连忙阻止自己继续胡说八道下去。
  黑眼镜先四处张望了下,然后才将视线拉回阿寧身上:「……这样想吧,纽约又不会跑掉。而且,在时装秀上,就算你看到爱死了的衣服,你也带不回家,不是吗?」
  「我拒绝跟你这种缺乏时尚品味的人说话。」
  「我缺乏时尚品味?你确定吗,亲爱的?我的品味可是独一无二的,别搞错了。你看!」
  像是变魔术一样,黑眼镜瞬间戴上了口罩,而那口罩正是稍早阿寧在药妆店买了准备给他的花口罩,以小天使小花与爱心为背景,小熊熊跟小猫猫在黑眼镜脸上跳舞。
  阿寧忍不住爆出一声大笑,但这声大笑却引发她一阵咳嗽,而咳嗽又牵动她的伤处,她露出了痛楚的神情,面色苍白。
  黑眼镜摘下口罩,将感冒药与口罩交到阿寧手上:「我手下很快就会来,你一个人可以?」
  阿寧咬着下唇,没说话,点点头。
  「我去帮大老爷。」黑眼镜伸出大拇指,在阿寧的下巴上轻轻点了一下:「祝你早日康復。」
  「快滚。」虽然虚弱低微,阿寧还是暴躁地咒骂了一声。
  黑眼镜朗声大笑,起身走向大老爷的轿车:「兇巴婆,小心找不到老公!」
  而阿寧回敬了他什么,他没听清。黑眼镜跳上车,长扬而去。
  ***
  当他跳上顶楼,而吴一穷出现在眼前,拿枪口瞄准他的额头时,他不再试图逃脱,顺从地跟随吴一穷下楼,进车。
  加长礼车的后座宽敞舒适,由一层加厚隔音的深色玻璃与前座的司机隔开。吴一穷坐在他的对面,慢吞吞的拉了拉大衣,似乎试图坐得更舒服些。扭曲的身躯缩在黑色风衣之下,看起来格外瘦小。
  透过礼车的深色玻璃,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黑检察官蹲在不远的街口,似乎在跟刚才被他放倒的女子说话。
  啪。
  他听见东西落在皮革椅子上的声响,迅速回头。只见吴一穷扔了一叠照片在椅垫上,没有递过来,只是放着。吴一穷的视线瞪着前方的虚无,看不出任何意思。
  考虑了一下,他决定速战速决,起身,伸手取过那叠照片,无声地开始检视。
  照片有些泛黄褪色,照的是一个孩子,在树林里,在雪地,在草坪。那孩子一脸漠然,毫无表情,不望向镜头,自顾自的或坐或站。拍照的人技术不怎么样,好几张都模糊的只看得见大致轮廓。他翻得很快,他不理解吴一穷大费周章把他抓到礼车内的用意。只是给他看这些照片?
  直到他看到最后一张。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握着照片的手指开始颤抖,无法克制。
  照片的正中央依旧是那不爱笑的小鬼,一脸淡漠的凝视着镜头,但照片的焦聚却很怪,角度也很莫名其妙,照片偏右的地方有个模糊的大脸,彷彿拍照的人将相机高举,试图同时拍下自己和孩子,却完全失败。
  然而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人物。至少,一开始不是。一开始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两人身后的背景。那是他再熟悉不过,有记忆以来,住了快十年的家。
  那是瓜子山尸洞内,他的房间。
  他不由自主的翻回前几张照片,瞪着那孩子。那孩子的脸庞看起来好陌生,但这理当是他该最熟悉的、自己的面孔,不是吗?然后他再翻回最后一张,拇指在那偏右的模糊大脸上摩擦,彷彿只要这么做,就可以让照片更清晰,唤起自己失落的记忆。
  「这些,你在哪里找到的?」他的声音低微,生怕自己一个激动,会透露出语调中的颤抖。
  吴一穷没有回答,左边嘴角紧抿,予人一种残忍的冷酷。
  「……你想告诉我什么?」将照片放下,他试图隐藏自己的心绪。
  吴一穷没有回答,右边嘴角的刀疤像是一个狞笑。
  这是他第一次与吴一穷面对面,他终于瞭解虽然「吴一穷」这个名字是多么的隐晦而不为人知,但在每一个知道这名字的人嘴里,都只剩惶恐畏惧的轻语。这是一个梦魘般的黑暗名称,只有真正知道吴一穷能耐的人,才能理解这样的恐惧从何而来。
  他刚才的问句,都是多馀的,多馀到毫无藉口。因为他其实太清楚答案,在他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他就明白了。
  他曾经致力于寻找自身记忆出现问题的缘由,彻底地鑽研过守陵人的漫长歷史与传统。他很清楚守陵人,为了确保有人在自己往生后传承薪火,会到村子里去买孩子、有时甚至偷或拐,将小孩带回瓜子山尸洞,养大,最后在把守陵人的记忆传递给孩子之际,将孩子孩提时代的记忆完全抹去。
  他曾经怀疑过这也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由这样的实际证据去体认这个事实。
  他看着那个模糊的大脸,他忍不住想,这就是把他养大的人吗?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把自己从村子里花钱买来的?拐来的?还是偷的?
  吴一穷连一句话也不需要解释,而他却已经理解了这些照片所代表的意涵。
  但是,他知道,还有什么。必然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而那正是吴一穷把他请上车的真正原因。
  可是吴一穷却面无表情,好整以暇的,凝视窗外,似乎一点跟他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当他正想着,或许吴一穷在黑检察官回来之前,一句话都不打算说的时候,吴一穷沙哑又微弱的声音,在礼车里如衣料摩擦,他必须要全神贯注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陈皮阿四……在瓜子山尸洞,被划瞎。但,逃出来了……」
  吴一穷看着窗外,彷彿自言自语:「他说,他听见脚步声……很轻的脚步声,在前方指引他。」
  他花了几分鐘才意识到吴一穷轻描淡写之下的真正意思。
  然后,他凝视着吴一穷,第一次,真正,看着吴一穷,领悟到吴一穷所代表的恐怖力量。他感觉自己的冷静自持正在一点一滴地背弃他而去,他像一隻被打回原形的小妖怪,毫无反击的能力。
  「不,不……我不认为是你杀了我父亲……或你划瞎陈皮阿四……」吴一穷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很轻的嘖嘖声:「但……」
  「你想怎样?」他低语,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分岔破碎得如此严重。
  像一隻突然甦醒的恶兽,吴一穷猛然转过头来,两隻眼睛停留在他的身上,右边的义眼了无生气,左边的肉眼癲狂锐利,血淋淋地剐着他的灵魂。
  「你应该要记得你自己曾经真正做过的好事。」
  他猛地向后缩,手脚冰冷,口舌乾燥,他的头皮发麻,额头佈满冷汗:「我……」
  就在这一瞬间,车窗上响起两声轻敲,黑检察官拉开车门,滑进车内。只见吴一穷迅速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继续望向窗外。
  关上车门,黑检察官熟练地拉开礼车的冰箱,拿出杯子,立在面前,再取出绿色瓶身的perrier,波地一声开啟盖子,俐落地倒进玻璃杯内。一杯以双手呈给吴一穷,一杯则递给他,彷彿当他是客人般客气,但他没有伸手接下。黑检察官轻笑一声,将杯子放在他身边的架子上。
  吴一穷握住他那银柄的手杖,朝车子上方顶了顶。随着敲击声,司机开动车子,四周的景象开始朝后退去。
  车内的音响静静流洩义大利女高音的咏叹调。吴一穷没说话,喝着perrier,发出吸哩呼嚕的声音,而黑检察官只是礼貌地微笑。
  他危襟正坐,默默握着手上的照片。他是一个被回忆纠缠的人,被不属于他却被他记忆的过去纠缠,也被属于他却不被他记忆的过去纠缠。他想起在瓜子山里的最后一晚,吴邪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他甘愿向吴三省承认,长沙狗王是他杀的,即便种种跡象指出长沙狗王的死,与他并没有直接关连。
  因为他们不会理解,记忆这种东西,之于他的重量。
  明明是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拥有亲身体验。明明是做过的事情,却一点都不记得。他不晓得,在他失落的童稚岁月里,自己为什么会领着陈皮阿四出瓜子山尸洞,他真的不知道,他完全不记得。或许只是出自同情心,同情一个在墓穴里乱爬,浑身是泥,满脸是血的盗墓贼。
  这样的同情心,却压垮了吴家,害惨了吴一穷。
  「……送客。」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吴一穷,对方则放下已经喝光的玻璃杯。黑检察官从吴一穷的手上收回杯子,迅速地朝隔开驾驶座的玻璃上敲了三下。只见司机点点头,在路旁寻找车位,停妥。
  他不知所措地拿着照片,准备将它们递还吴一穷。但吴一穷却微微挥了下手,像是驱赶蚊虫。
  只见吴一穷的左眼迟迟移动,定在他的身上(义眼没有动,不协调地看着窗外),眼神里有一丝残忍的满足:「留着,并且记得。」
  在黑检察官帮他拉开车门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是仓惶的夺门而出,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一心想着离开车子越远越好。
  吴邪是对的。吴一穷是个太可怕的男人。其他人从来没有理解记忆这件事情,对他的纠缠程度。但吴一穷却看透了他,吴一穷只要他记得,而只是单纯的记得,这件事就会永远纠缠他。
  他会记得。像吴一穷期望的那样,他会记得,默默地,记得这件事,记得这件事的重量。
  在他手心的冷汗染湿照片之前,他用力地将它们塞进口袋。
  ***
  黑眼镜凝视守陵人离去的身影,胡乱猜测大老爷究竟对那傢伙说了些什么,让那傢伙脸色那么难看。
  但是猜测终归猜测,对与他无关的事情他鲜少追究。他把守陵人没喝的那杯perrier拿起,自己喝了。
  音响里放的是普契尼的音乐,giannischicchi里最有名的曲子,故事中的女儿以咏叹调恳求父亲不要反对自己与情人的恋情,很美却很任性,任性又很天真的一首歌。
  在一片沉寂中,他听见自己低着头,轻笑了一声,大着胆子,说道:「……我以为您会杀了他。」
  大老爷看着窗外,一句话也没有说。
  音响里女高音浑厚的声音哀伤地重复着:亲爱的爸爸,请同情我,请怜悯我,亲爱的爸爸……
  好一阵子之后,大老爷彷彿才回过神来,缓缓从风衣里拿出一个信封,往黑眼镜的方向送。黑眼镜连忙起身,双手接下。那个信封似乎曾多次被愤怒的揉成一团,又重复摊开了好几回。
  「……告诉我的弟弟们……不要再拿这种事烦我,我没兴趣。」
  大老爷很辛苦地从喉咙挤出话语,他看起来非常、非常的疲倦。
  「是,大老爷。」
  大老爷颤抖的手似乎想拿起银製手杖。但在他费劲去拿之前,黑眼镜抢先一步帮他握住了杖柄,轻轻敲打车顶。车子无声的开始行驶,朝向吴家山里的本家。
  「……但如果……你,或寧,想赚点外快。」大老爷半闭着眼睛,脸上的线条苍老而疲惫,嗓音破碎:「……就去做吧。」
  黑眼镜迟疑了一下,才拆开信封,开始阅读反覆被揉烂的信纸上模糊的字跡。在他阅读完毕,抬起头来的时候,大老爷已经睡着了,大老爷紧闭的双眼覆满皱纹,脸上的伤口和残缺格外骇人,嘴唇却微微张开,头部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摇摆。
  黑眼镜并不是一个牺牲奉献型的人。他对人们是疏离的,是缺乏同理心的。他不认为有需要为了任何理由,而放弃自己可能得到的利益。
  然而,这次他却意外地对眼前的丰厚报酬,感到兴致缺缺。
  阿寧大概会有兴趣吧,但是不是我。黑眼镜收起信封,在心里默默向上司秉告。
  他倾身向前,将音响的音量调小,然后按下重复键,聆听女高音的倾诉,噢,我亲爱的爸爸啊……
  他想,歌剧里的女孩,终究是个女孩。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天真又残忍。
  而大老爷睡的很沉、很沉、很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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