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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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孝庭这局,还在他只是吏部侍郎、王宰一手遮天之时就在布置了。他年轻时好学有礼,在国子监和礼部都待过,拉拢了不少有能之人,待他上任,帮着刘未剪除了王宰的力量,刘未还一直认为方孝庭实在是大大的忠臣,甚至娶了他的嫡出孙女儿,很快就让她诞下了子嗣。
  如果不是当年有被官官相护逼到家破人亡的官员上京告状,被大理寺卿庄骏悄悄带到刘未这来,也许刘未还一直没有警醒,任由方孝庭继续把持吏治,自己还会傻到忌惮王家余下的实力,真的去扶植老二为储君,以打消勋贵们辅佐老大的心思。
  这方孝庭太过老奸巨猾,又太过能忍,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何况他布局时已经是年近五十,有多少人能笃定自己布局二十年,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仅此一点,方孝庭就是世上难得的枭雄。
  甚至于送性格最谨小慎微的嫡孙女入宫,从不出头也不争强,直忍到生下子嗣,大约都出于方孝庭的谋划。
  那时候刘未内忧外患一堆,太后早丧让他错失了许多机会,若是他母亲还活着,以吕家为首的后戚未必不能和方家一较高低,有他母后作为中间的协调,也不至于让任何一家权利大到可以阻碍他施政的地步。
  刘未活到今时今日,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能有他母妃一半的智慧和城府。他年幼时,王宰气焰哪里有这样嚣张?方孝庭又何曾出过头?
  而唯一的亲人舅舅,却是一个和方孝庭差不多的人物。
  当年他母妃担心他不够沉稳,会让人看出端倪,便将宫中一些人手交给了自己的亲弟弟,谁料他得了人手,不但没有帮过刘未,反倒借用这股力量开始培养自己的人马,让刘凌又恨又怒,却被他抓住了把柄,无可奈何。
  刘未忍了无数年,不动声色地扶起艳色冠绝后宫的袁爱娘,借她打压皇后,顺便削弱方淑妃在宫中的影响,甚至狠心把之前生的儿子都当做白生了,全是怕哪一日方孝庭掌握了宫中的权柄,索性也学前朝来个宫变,直接扶了老二上位。
  他正值壮年得了头风,众太医都称他是多思多虑所致,需要静养,不费心神,否则头风日益严重,还会产生眩晕、痰涌,甚至引发中风。
  可代国正值最关键的时刻,他如今丢开手不管了,日后无论谁坐上这个位置,都只是几家之人的傀儡,他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更何况以刘未的自律和自尊,是断做不出罢朝不上,任由自己付之一切的大好山河被他人谋取的决定的。
  所以,当袁贵妃之事一发,他心中虽然也很悲痛,却由衷的又松了口气。
  随着袁爱娘年老色衰,他还保持着年轻时对她的*和感情已经很难。偏偏袁爱娘也不是优秀到足以让人忘却容颜的资质,这般来自感情上的变化,他自己自然也清楚的很。
  更何况随着刘凌给他太多的惊喜,他最担忧的继承人之选也已经解决,他和方孝庭已经剑拔弩张到满朝皆知,也不必再隐忍隐瞒,袁爱娘对他的作用已经没有多大。
  袁贵妃这个时候死了,还能永远在他心中保持当年的爱意,她的死还会带给他一个等了半生的机会,仅凭这一点,他就会永远记住她。
  对刘未来说,他如今心神俱疲,再也没有力气如袁贵妃这般宠爱一个人、花那么多的心思,她在未老朽的年纪享尽荣华富贵而死,又死在他壮年的时候,没有过上失宠后任人欺凌报复的日子,难道不算是一种福气吗?
  只是不知道袁爱娘会不会这么想了。
  紫宸殿里,得到蓬莱殿通报后尴尬不已的三位大员,见满面是泪的皇帝突然怔怔地愣起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究竟是退还是留。
  此时应该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外面却阴云密闭,使得紫宸殿的内书房不得不掌上了油灯,灯影重重叠叠,让气氛越加低沉。
  哐!
  一阵惊雷响起,炸得安静的紫宸殿里众人俱是一惊,刘未这才像是幽幽缓过了神来,静静吩咐起门外的岱山。
  “袁贵妃和朕恩爱一生,如今枉死,更不能薄待,命太常寺和宗正府好生操办丧事,丧事过后,葬入朕的帝陵。”
  刘未擦掉眼泪,站起了身子。
  “岱山,让尚侍这几天为朕准备素色的常服。”
  “是,殿下!”
  庄骏和庄敬听闻袁贵妃没有以皇后之礼下葬,也没有被追封为皇后,仅仅陪葬帝陵,忍不住心中一安。
  如果袁贵妃被追封为皇后,那也是嫡命,大皇子生母曾是皇后,养母又是追认的皇后,在天下人的心目中,那就是正统。
  好在刘未并未因爱乱了心智,也让担忧大皇子会因祸得福的庄骏庄敬松了一大口气。
  他们家的嫡子正在二皇子宫中做伴读,虽没有得到刘未什么暗示,但心中其实是不希望二皇子出什么事的。
  “让几位爱卿见笑了,朕就命人将你们悄悄送回去。凌胜,你留下。”
  大理寺卿闻言应诺,立于一旁。
  那边庄骏心中藏着无数心事,再见刘未搅动腥风血雨之日就在眼前,料想今日大概是唯一能问出口的机会,便强抑着不安,开口问道:
  “陛下,动方孝庭不易,动方党更不易,但只要陛下一心去做,总是能成的。只是方党一倒,二殿下那边……”
  大皇子明显已经被放弃了,难道二皇子也要倒大霉不成?
  这位皇帝到底在想什么?不怕前朝不稳之后,后宫也乱成一片,最终天下大乱吗?
  谁料刘未似笑非笑地看着庄家父子,轻笑道:“朕早料想到有这一日,所以不是把庄扬波送去了吗?一个没有后戚牵绊的老二,难道不比作为方党傀儡的老二更强。”
  庄骏心中狂喜,仅这一句话,不知比多少承诺更有效,心中想要帮着扳倒方家的心思更加强烈了。
  其子庄敬听到这句话,脸上却是升起了不安之色,但他从头到尾都不由自主,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声,告退之后搀扶着明显大喜的父亲,一起离开了紫宸殿。
  出了紫宸殿,外面果然阴云密布,眼见着一场大雨就要降下,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水气,庄家父子走到廊下,对着外面张望,并肩立着看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要变天了啊……”
  庄骏的眼中豪气万千。
  “是,要变天了。”
  庄敬的神情忐忑不安。
  “两位大人好雅致,这乌云密布,宫中人人都人心惶惶,您二人还能在这里笑看电闪雷鸣……”
  “谁?”
  庄敬目光如炬,立刻向身后看去。
  只见紫宸殿的门口,抱着一大堆文书的年轻舍人倚墙而立,眼睛望着紫宸殿的入口,双目含笑,出声的就是他了。
  庄敬这才发觉自己堵了紫宸殿的入口,但紫宸殿外已经被皇帝提早驱赶了闲杂人等,剩下来的岱山等人都是老滑头,根本不做这得罪人的事。
  那舍人抱着那么重的文书站在那里也不知等了多久,面上虽然含笑,可手臂已经在颤抖,显然再不出声,这一堆文书落地,也是要惊醒庄家父子的,所以不得不出声打断二人的喟叹。
  其他人如果开口打断别人的思考,自然是很得罪人又讨人厌的事情,只是这抱着文书的年轻舍人虽一身低级官员的青衣,却长身玉立,温尔而雅,先天就让人有了几分好感。
  庄骏和庄敬都是见过各种人物的权臣,识人自然有独到的一面,这舍人贸然打断了两位高阶官员的对话,态度不见惶恐,眼神却落落大方,更加让人无法生出恶感。
  庄敬更是让了一步,移开位置,不好意思地开口:“不知有人等着,一时被雷云所惑……”
  庄骏却已经猜出了这个舍人是谁,仔细打量一番后问道:“你就是那……”
  “我的祖宗啊,薛舍人,宫里现在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您还送这些来,陛下哪里有心思批啊!”
  一旁的岱山这才发现另一个方向来了人,几步上前,赶紧叫身后的宫人替薛棣接过一堆奏折文书,絮絮叨叨地埋怨。
  看得出岱山也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嘴里虽然抱怨,但句句都是提点之意。
  薛棣手中重负被接走,立刻规规矩矩地向庄敬和庄骏行礼:“下官中书省中书舍人薛棣,见过两位庄大人。”
  “你竟认识我们?”
  庄敬感兴趣地看了扫过薛棣的脸庞。
  “你就是今科那位榜眼?”
  “让两位庄大人见笑了。”薛棣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下官随殿下在宣政殿里录过文书,所以远远见到过两位大人,只是两位大人不认识下官罢了。”
  “你倒是好记性。”
  只要是正经读书人,没有不敬仰薛家的,庄敬自然不会为难天子身边正得了信任的近臣。
  “天色不太好,爹,我们还是趁雨没有下来之前赶紧回府吧。”
  “好。”
  两位大小庄大人别过岱山和薛棣,跟着一旁等候的侍卫,缓缓里去了。
  “您现在来的可真是时候……”
  岱山看了看掩着的门,连忙摇头。
  “陛下和大理寺卿正在谈话呢,您不能进去。”
  “陛下今日没有上朝,门下省那边让我把奏折和要紧的文书先拿过来了……”薛棣笑着和岱山搭话:“宫里怎么了?不是说陛下头疼吗,这几位怎么来了?”
  “您真不知?”
  岱山压低了声音,拉他到一旁。
  “刚刚蓬莱殿的消息,袁贵妃去了!”
  薛棣脸上的笑才收敛了起来,愣了愣道:“不是昨日还……”
  “那么多太医在那儿,也不过就是吊着命罢了。”岱山惋惜地摇头,“陛下今日心情很不好,大理寺卿和两位庄大人就是清早被请进宫的。你候一候,等大理寺卿凌大人离开了,你再进去。”
  “谢岱总管提点。”
  薛棣满脸感激,不着声色的问:“这几位大人来宫中,是不是为了查袁贵妃中毒的事情?”
  提到正事,岱山立刻一问三不知。
  “哎哟,薛舍人,奴婢要知道这些国家大事,哪里还是个宦官!”
  薛棣笑笑,一脸“您老就瞒我吧”的表情,也不多纠缠,眼睛直盯着庄敬和庄骏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是什么事,能让已经位任宰相的庄老大人面对狂风暴雨依旧面有喜色?
  为何庄老大人面有喜色,庄尚书却一脸不安?
  “难道……”
  他陡然一惊。
  真是要变天了?
  ***
  变天了。
  前几日还还酷热无比的天气,一下子就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盛夏的天里,竟也让人冷的直打寒颤。
  这样的天气,东宫里的人绝不会再为一盆冰一碗解暑汤争吵不休,但到了这个时候,东宫里想来也不会有人在这上面费什么心思。
  谁也没有想到,曾经宠冠六宫,让无数女人恨之入骨又羡慕不已的袁爱娘,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小人物身上。
  蓬莱殿那位一去,对于后宫来说,无异于地震。即使对于前朝来讲,也足以改变很多局面。
  而对于大皇子来说,更是无疑于天塌地陷一般。
  他的生母为了他,死于长庆殿中;
  他的养母为了他,还是死于自己的宫殿之内。
  即使袁贵妃对他并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也曾敲打过他,往他身边放置自己的人马,但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人就这么死了,刘恒心中还是有些痛苦。
  “难道我是个不祥之人?”
  刘恒跪在灵堂之前呆呆,身着祭服,满脸木然。
  来祭奠袁贵妃的,大多是抱着“这妖精终于死了我得去瞧瞧”想法的妃嫔们,也有不少被袁贵妃得了便宜却没办法找回来的宫人,俱朝着蓬莱殿的方向暗暗啐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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