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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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枷风夷伸了个懒腰,看向后面早已被吓得瘫倒在地的郁妃,道:“郁妃娘娘这是怎么了,我这混吃骗喝的国师,可还让你满意?”
  郁妃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禾枷风夷绕过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笑道:“郁妃娘娘,实不相瞒,清悬大师当年怜惜大梁只剩半壁江山,想竭力保皇家平安,三顾茅庐相求我才勉为其难离开星卿宫来这里。”
  “时移世易,现在的人竟然已经忘记了荧惑星君的名号。”禾枷风夷指了指自己,说道:“我的姓氏可是禾枷。”
  荧惑灾星,以禾枷一族血脉代代相传,咒必应,杀必死,世无能阻者,每代均为当世最强的术士。
  他苍白羸弱的身体撑着宽大的道袍,在风中衣袂飘飞宛如旗帜般猎猎作响,半边脸红斑的映衬下,他似人更似鬼。郁妃强撑着一口气,说道:“你我……素无仇怨……我……”
  禾枷风夷摇摇手指,他撑着手杖道:“你的儿子,五皇子殿下韩明宣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入膏肓又奇迹般地自愈。但韩明宣确实死在了两年前,你为了保住荣华与鬾鬼殿主合作,让他借尸还魂附于韩明宣身上,他借丹支灵骨掩盖鬼气,便与常人无异。但是恶鬼终究食人为生,你为他寻觅宫女以食,并在他的提议下,你将这些年轻宫女的魂火羁存在木偶上,以供你容颜不老。我说的没错罢,郁妃娘娘?”
  “我……我是兵部尚书之女,我儿将来……或是太子!是皇上!你若肯放过……”
  “哈哈哈哈。”禾枷风夷忍俊不禁,道:“郁妃娘娘方才还在指责我尸位素餐,如今怎么又要我徇私枉法?不如听听看我的想法,我觉得郁妃与五皇子密谋逃宫行刺,被发现遂自尽于宫中,这个故事不错罢?”
  郁妃睁圆了眼睛,她颤抖地指着鬾鬼殿主,哭得梨花带雨:“是他蛊惑我!国师大人!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禾枷风夷以木杖点了点地,把意欲挣扎的鬾鬼殿主又压回了地上,说道:“他啊,他自有他的君主来审他。老祖宗,你来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从阵法中出现一个红衣的身影。苍白高挑的女鬼戴着一顶帷帽,帷帽下垂着红色的琉璃珠帘长至腰部,随着她的步子相撞摇曳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依稀从珠帘缝隙间看见乌黑的长发,明艳的五官,和冷淡的凤眼。
  贺思慕蹲下来,以手撩开珠帘望着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叫出了他的本名:“宋兴雨。”
  没了灵骨的保护召名令即刻生效,鬾鬼殿主的头低下来,恨恨地说:“臣……在。”
  “你可真是了不得。我令恶鬼不得干涉人间朝政,你却附在皇子身上,将来还想争得太子之位,君临天下么?”
  宋兴雨握紧了拳头,他抬起眼睛瞪着贺思慕,说道:“君临天下,谁人不想?光是鬼域有什么意思,做了人间的君主,不要说魂火了,活人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上。”
  贺思慕盯着他的眼眸,轻笑道:“好想法啊,谁建议你这么做的?”
  宋兴雨的眸光闪了闪,在他犹豫的这么一瞬间,贺思慕放下帷帽的珠帘站起来,轻笑道:“你和他有盟约,盟约牵制你不能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她腰间的鬼王灯燃起蓝色的烈火,在这一刻宋兴雨终于慌了,他大喊道:“我……我知道前鬼王大人是怎么死的……你不要杀我,我告诉你!”
  那蓝色的火焰毫不停滞地蔓延到宋兴雨的身上,在那一刻他回忆起了遥远的从前作为人时被活生生抽筋剥皮的痛苦,那痛苦使他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在火光之中面前站着的姑娘低低地笑着,说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是谁怂恿了你?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你们希望我相信他是殉情,我便装作相信罢了。我父亲深爱我的母亲,可是他也爱我。他答应了要与我相依为命,就绝对不会把一个混乱陌生的鬼域丢给我,不负责地去死。”
  宋兴雨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四肢百骸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明明感觉不到痛苦的身体却仿佛百蚁噬心,他仿佛看见了千百年前举着刀的自己的父亲。在那个尚且陌生的世界上,他最信任的父亲将他千刀万剐。
  刚刚贺思慕说,她的父亲爱她。
  怎么会这样呢,父亲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他的父亲都对他做了什么?
  宋兴雨的最后一丝残念也被焚烧殆尽,化为一地灰烬。
  千百年前的某个村子里遭了灾祸,村民们要选出一名童子祭献给上苍以平息灾殃,于是某个父亲亲手将自己十岁的儿子剥下皮来,制成祭品。
  这个村子在百年之后遭受了更大的灾祸,被那个复仇的孩子夷为平地。千百年之后,那个想用世上的一切填补仇恨与不甘的孩子终于归于尘土。
  禾枷风夷走到贺思慕身边,望着那一地灰烬,说道:“怎么了,老祖宗你怜悯他?”
  贺思慕摇摇头。
  既然知道为人之苦,因为弱小遭人碾压,便不该在有力量之后去碾压更弱者。
  虽然宋兴雨还没有来得及懂得这件事,就已经死了。
  禾枷风夷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刚刚说,老祖宗你的父亲……”
  贺思慕看了他一眼,禾枷风夷便明白这不该是他过问的事情,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去继续收拾残局了。
  第65章 婚服
  待禾枷风夷与贺思慕解决完郁妃与鬾鬼殿主,撤了阵法从皇宫中走出来的时候,明月已经升至中天。御边坊的巷子里走来一个紫色身影,禾枷风夷见了便开心地笑起来,挥手道:“紫姬!”
  他刚刚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便开始摇晃,手中的木杖掉落在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那声响中他瘦削的白色身影倒下去,被紫姬及时接住。
  禾枷风夷在紫姬怀里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了,紫姬看着他身上遍布的骇人红斑,抬起头以询问的眼神望向贺思慕。
  贺思慕说道:“他的身体对污秽邪祟反应强烈,暴露在鬼气中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时辰。你好好照顾他,待他身上的红斑消退便没事了。”
  天下最强的术士,偏偏是天下最不适合做术士的人。
  紫姬点点头,撑着禾枷风夷站了起来。贺思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突然问道:“紫姬,你今年多大了?”
  紫姬愣了愣,答道:“二十岁。”
  “你属相是什么?”
  “……”
  在紫姬迟疑的时候,贺思慕笑起来道:“紫姬姑娘连自己属什么都记不得了,你真的只有二十岁吗?”
  她果然并非常人。
  紫姬抱着禾枷风夷,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
  “我并不太关心你究竟是谁。风夷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再来替他做决定,无论你是什么,既然他把你留在身边自然有他的道理。”
  垂着红色珠帘的帷帽之下,贺思慕的声音冷静而温和。
  “风夷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好奇心重,身体孱弱,多病多灾,不能尽其天年。以后他的路还要他自己走,我看他很敬重你,希望你在他身边能多照顾他一些。”
  紫姬点点头,说:“好。”
  贺思慕拍拍她的肩膀,道:“带他回去罢,我想散散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的南都,只有打更人漫不经心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街头响着。贺思慕在月光下径直穿过数道院门和墙壁,最终走到了一座雅致院落的房间内。
  房间的主人居然还没有入睡,他穿着单衣趴在窗台之上看着夜空,贺思慕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几盏明灯升入夜空之中。
  他说道:“又有人去世了。”
  她给他开了阴眼,如今他对这个鬼的世界已经很是熟悉,不过仍然看不见这个刻意隐藏的她。
  这是段家的庭院,她面前这个便是她的结咒人,很快就要大婚的准新郎——段舜息。
  段胥突然转过头来,他似有所觉,目光在房间内逡巡一遍,低声说:“总觉得有谁在看我。”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朔州她也这样隐匿身形来看他,他的直觉还是这样精准。
  沉默了片刻后,段胥合上窗户走到床边坐下,四下打量了一阵,笑道:“是你吗?”
  贺思慕并不应答——便是她应答他也听不见。她想了想索性在地上那一片月光隔窗落下的明亮方格中坐下,帷帽的珠帘垂到地上盖住她的整个身体,她抬头瞧着坐在床上的段胥。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她只是被鬾鬼殿主几句话勾起了对过往的回忆,一时之间觉得怅然,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回过神来便已经在这里。
  “你喜欢什么?”
  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准备好的贺礼,便这样问道。隔着隐匿声音的法咒,这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段胥同她一般盘腿坐着,手撑着脸侧,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眼眸安静地眨着。
  “殿下,我喜欢你。”他突然这样说,仿佛接上了她的问题。
  贺思慕皱了皱眉,道:“这个不行。”
  段胥撑着头看着安静无人唯有月光清幽的房间,轻轻笑起来。他自顾自地说道:“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不问我,那应该就是因为喜欢你的人太多了,你习以为常,所以对我喜欢你的理由并不好奇罢。”
  贺思慕静默无声地看着他,他身上那些鲜明的特征,所谓热烈勇敢,赤诚疯狂此刻在夜色里沉静如水,好像所有心绪都化为了一方清澈的池塘。
  他低声地,仿佛控诉又仿佛玩笑般地说道:“你引诱我。”
  贺思慕挑挑眉毛。
  “你以冷硬外表下的温柔,万鬼之上的孤寂,和对于世间的爱意引诱于我。而我心甘情愿,就此上钩。”
  他低着下巴抬起眼睛看她,从这样的角度看他的上目线清晰而锋利,眼眸莹莹发亮,异常专注。贺思慕一时怔住,仿佛被他的目光所俘获。
  段胥俯下身去,轻轻地说:“你会想念我吗?”
  “从离开玉周城到现在,我总是很想你,每一天每一件事情都能想到你。”
  “在街上遇见你的时候,你问我我是谁。那时候虽然知道你是在装傻,我却想到或许有一天你会真的这样,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的样子,忘记我。那时候我应该也早就化为尘土,没有机会拉住你再把自己介绍给你了。”
  “我想这真是不公平啊,你一定是很少想念我所以才会轻易地遗忘。如果你也像我想你这般想我,至少也能记我一百年罢。”
  他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着,仿佛只是在开玩笑,目光落在贺思慕身前的石砖上。其实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她伸出手去就能碰到他俯下的脸侧。
  仿佛受了某种蛊惑,贺思慕抬起手穿过那绯红的珠帘,朝段胥伸过去,直到她的指尖穿过了他的脸颊。她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无法触碰到他的魂魄虚体。
  他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认真地问:“思慕,你还在吗?”
  贺思慕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慢慢收回来。她并没有撤去隐匿咒,也没有和段胥说话。
  段胥垂下眼帘,低低地笑了一声,道:“走了吗,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他终于结束了自言自语,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翻身朝着墙闭上了眼睛。贺思慕看了他的背影半晌,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她才站起身来,轻轻地笑了一声。
  “段小狐狸,我可是很忙的。”
  如果此刻他醒过来,如果他能听见她的声音,就会发现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但是,我偶尔也有想念你。”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时候也不说实话,大概有点可笑。
  于是她补充了一句。
  “我时常想念你。”
  月亮落下去,太阳在天际露出一点微弱的光芒,虫鸣鸟叫一派生机。贺思慕想,她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听段胥自言自语许久,又在这里停留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想好该送他什么新婚贺礼。
  五月二十日夜,郁妃与五皇子意图逃宫行刺,意图败露自尽于广和宫中。皇上震怒,降罪其族,查抄兵部尚书孙自安一家。去往查抄者大理寺卿井彦,于其府内暗格中找到马政贪腐案铁证,证人再次招供,马政贪腐案终于盖棺定论。兵部尚书孙自安及太仆寺卿斩首,皇上下令改革马政,大建云州马场。
  六月十八,纷扰初定,段家三公子段小将军大婚。
  那天的南都非常热闹,漫天的鞭炮声,锣鼓喧天,无数人拥挤在街头看意气风发的段小将军迎娶新妇。
  贺思慕和禾枷风夷站在沿街楼阁的屋顶上,看着段胥从段府里走出来,他脸上笑容灿烂,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衣袂和发带飞扬,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明艳张扬。
  禾枷风夷长叹一声,扇着扇子道:“我可是段府正了八经递过喜帖的客人,比老祖宗你那发带可正式多了。现如今却要陪你在这烈日的屋顶下站着,这么磕碜地欣赏新郎官,这糟的是什么罪?”
  贺思慕嗤笑一声,道:“你自去段府上吃酒,谁求你来了?”
  “我这不是看老祖宗你没参加过婚礼,想着陪陪你嘛。”禾枷风夷委屈道。
  鞭炮和众人喧哗淹没了他们的交谈声,只见家丁们手里挑着长长的竹竿,从竹竿顶部垂下爆竹,此刻从底部开始一起被点燃,噼里啪啦热烈地带着火光向上翻涌,响声响彻天际。漫天飘飞着纸屑,仿佛是火星或是热闹的大雪。
  明晃晃的喜联摇晃着,乐匠们演奏起热闹的曲子,沸腾的喜悦气氛充斥着街巷。贺思慕想着明明是别人结亲,那些站满了街巷的人分明什么也得不到,开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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