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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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笛道出心里话,“我担心的是她难免冲动行事,到了那关头,还请夫人出言提醒。”
  顾云筝应道:“若她真有一意孤行的时候,我命人传话给你。”之所以言辞保守,是因这是她全无把握做到的事。
  她能这么说,已让云笛感激不已,连连道谢。
  “去见见熠航吧。”顾云筝笑道,“那孩子记性好,与你又本就是一家人,初时你离京,他每日都念着你。”
  “多谢夫人。”云笛立刻起身,随春桃去了云笛房里。
  在他走后,顾云筝的笑意一点点消散,神色黯然。
  该与她最亲的人,对她却只有感激,每次相见都要将别人托付给她照顾……那感觉真的难以言喻,随时都有想说出真相的冲动,又总是极力克制。
  不是每个人都是霍天北,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淡然接受任何遭遇。
  反过来,云笛就算相信,也不见得能理解她,就算是能理解她,来日却少不得自然而然地要求或者依赖她做什么事——已经长大了,实在不需再做回云筝的弟弟。
  是以,还是维持现状。
  午后温暖的光影中,霍天北走进门来,到了她面前,抚了抚她的脸颊,“难过了?”
  “是,心里有些不好过。”顾云筝起身携了他的手,走到门外,与他漫步在春景流转的府邸之中,“云笛倒是出乎我预料,云贵妃也因他不再急躁,这是好事。你打算何时让我见到耀觉?”
  “今日晚间,我命人将她带进府中。”
  顾云筝笑道:“她不会连我一起骗吧?对他们说的那些,一听就是破绽百出,对我是不是只是将谎言编得圆满一些?”
  “除非是她自作主张。是真是假,你到时自会做出评判。”
  “云贵妃起初是想把人留下的。”
  “留下也不妨碍你获知真相。”
  顾云筝敛目沉思片刻,“说心里话,我到此时已有些打怵。看过、听过的正史、野史都好,关乎太后、臣子的事,再想到父亲在世时曾屡次进宫面见太后,都会让我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猜测……若是那样,又与我父亲有关的话……”她眼含哀求地看着他,“你告诉我就好,不必让我从旁人嘴里得知。”不能接受在天人永隔后,父亲慈爱、正直的形象在她心里坍塌。
  ☆、第061章
  她不能接受在天人永隔后,父亲慈爱、正直的形象在她心里坍塌。
  霍天北看住她,笑容中有欣赏,更多的是心疼。
  一般而言,外人在看待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顺着世俗中的前例做出猜测,而作为局中人,却会从心底里摒弃这种情况,是不能也不愿面对亲朋中有这种人。
  她却是不一样,在这样的情形下,还是能从殇痛阴影中抽身出来,理智看待。
  他握紧了顾云筝的手,“猜测的方向不错,但是你放心,那个人并非镇国将军。”
  顾云筝并不能因此一展欢颜,反而愈发黯然,“只因为一个人,整个家族都落难……”她摇一摇头,“算了,早已成事实,说什么都没用了。”
  于她,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镇国将军云文远是嫡出,却是次子。这缘由是因当初云家老太爷生性风流,年轻时离京求学途中,与民间一名小家碧玉私定终身,且有了肌肤之亲。返京后也不曾隐瞒家中,要将那名女子明媒正娶,家族不能允许这等事发生,强势压下,老太爷敌不过,便遵从家族安排娶了老太君。新婚几个月后,那名民间女子寻到了将军府,且已是大腹便便。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云家与那女子互让一步,将那女子收为妾室。那名妾室在三个月后产下一子,便是云文远的长兄云文渊。
  云文渊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是将门中求之不得的才子,后来也不负众望,成为首屈一指的连中三甲的状元郎。得中状元之后,入朝堂,先后拜文华殿大学士、内阁大学士。
  那时云家共四兄弟,庶长子云文渊才学出众,嫡子云文远是典型的将门中人,三子、次子在他们相较之下便黯然失色,官职自然也是低而无实权。
  想到这些之后,又有霍天北的话,顾云筝自然而然想到了云文渊。
  她的伯父、父亲盛年时都是誉满京都,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风头不相伯仲,与太后有牵绊的不是父亲,还能是谁呢。
  **
  夜间。
  顾云筝进到书房院。
  进门前,她脚步显得有些迟疑。
  一直都想快一些水落石出,真到了这一日,却生出莫名地抵触与畏惧。
  霍天北走出门来,抚了抚她的鬓角,“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她轻呼出一口气,抿唇微笑,步调从容地走进书房。
  耀觉依然是出家人的打扮,在客座上静静坐着,看了顾云筝一眼,微一颔首。她之前并没见过顾云筝,也就无从想象,此刻相见,觉得眼前这女子很是清雅柔弱,眼中却有着迫人的光华。换做别人,一定会生出压迫感,可之于她,却似看到了同类。
  顾云筝悠然落座,打量着耀觉。曾母仪天下的女子,到如今走到这地步,面容、眼中并无不甘,唯有淡泊平和,所以不见憔悴。这尘世间,能经历并接受这般大起大落境遇的女子不多,能从容应对的更是难能可贵。
  啜了口茶,顾云筝客气地道:“只当是闲话家常,与我说说您生平诸事。”
  耀觉点一点头,“国公爷明明已经得知原委,夫人其实从他口中就能得知,为何还要我当面道出?”
  顾云筝神色坦然,如实道:“听你说了我才会相信。”
  耀觉似乎有些意外,温和笑道:“夫人一直是这做派?一直不相信国公爷的话?”
  “不是。”顾云筝微笑,“偶尔如此。”
  “就算是因事而异,夫人这做法也不是很可取。”耀觉劝道,“一个女子,对于枕边人,要么就从头至尾地相信,要么就从头到尾地不相信,否则,夫妻之间难免生出嫌隙。”
  顾云筝认同这一点,“我对人的确是戒心太重,明知不可取,还是不能改变。”语声一顿,顺势问道,“那么您呢?在先帝身边那些年,是怎样的情形?”
  耀觉神色微滞,随即笑着看向顾云筝,“想来你已猜出,我对先帝是从头到尾地不相信,亦从始至终都在欺骗他。”之后语调转为怅然,“我骗了他一辈子,却骗不了你们这些少年人。说到底,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是因机缘巧合而起,我年少时的错迟早还是要传扬得天下皆知,为苍生不齿。”
  顾云筝不置可否,问道:“您见过云贵妃与云笛了,是何感触?”
  耀觉思索片刻,“云贵妃很有心计,否则也熬不到如今这地步,却是典型的性情中人,否则也不会因着一时好奇找到我——被七情六欲主宰的人,祸福难料。而云笛那孩子,行事沉稳,听说在军中也有所建树,让我另眼相看,但愿他能光耀云家门楣。”
  “云笛比之镇国将军如何?”
  耀觉中肯地道:“看起来很有镇国将军的风骨,我只希望他继承的是骁勇善战,而非镇国将军的耿直。耿直太过,便是愚忠。”
  顾云筝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人这么评价自己的父亲了,此时也就平静接受,似笑非笑地问:“那么比起云文渊呢?或者换个说法,云文渊在您眼中,是怎样的人?他是愚忠的人么?”
  耀觉立刻垂了眼睑,似是怕被顾云筝窥探到情绪,沉了片刻才道:“他当然不是愚忠的人,他有野心,与镇国将军性情迥异。是个善于欺骗女子的……”无声叹息之后,又道,“骗了我多少年。”
  顾云筝斟酌着措辞,缓声道:“据我所了解,太后家族与云家并无宿怨,来往也不频繁,您怎么会与他有着多年渊源?而且朝臣一直都以为您看重、偏帮的是镇国将军——镇国将军不会是……”不会是知道两个人的私情吧?——这是她没有问出的话。
  耀觉微笑着摇了摇头,之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顾云筝,“你应该是能将事情看得透彻的人,但对镇国将军似乎有些例外——方才我才说过,镇国将军耿直得近乎愚忠,他怎么能容忍这种事?他若知道……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顾云筝抬手抚额,唇畔的笑含义复杂,又似什么都没有,“您说的是。”
  耀觉因为顾云筝言辞间一直温和有礼,又本来是要对她如实相告,便不等再相问便答道:“与云文渊相识,是十几岁的事情。有一种人一根筋,在情意上尤其如此。十几岁的女孩子,对一个学识渊博、风流倜傥的人生出倾慕、情意,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语声微顿,又道,“你太年轻,应该是不晓得二十年前先帝南巡的事情。那年他带着他的宠妃离宫游玩之前,与我生出罅隙,怪我干政,很有些要废后的意思——这些都是不为外人道的事情,也只有我一直记得。便是那一年的事了,想放下、该放下的人,又让他出现在了身边……”
  顾云筝想到了耀觉之前的一句话,问道:“为何说他欺骗你多年?”
  “他野心太大,女人不过是他生涯中的装饰而已。可惜我太傻,在先帝驾崩之前,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帮他铺路,若非如此,朝廷也不会出现重文轻武的情形。先帝在晚年时,诸多大臣已经颇有微词,暗地里都说他昏庸,驾崩时选的几位内阁辅政大臣也都是我的亲信,近年来重文轻武的情形便愈演愈烈,除了远在边疆的封疆大吏,几乎无人不受波及不被打压。这是我做的孽,天大的孽。”
  顾云筝沉默下去。这些话句句属实,让人听得心里陡升恨意。不论是耀觉还是她的伯父,都是自作孽,引火烧身后,都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他们该死,却连累了太多无辜的人陪着命丧黄泉。
  耀觉说起了元熹帝:“当今皇上,自幼其实有一颗仁心,如今却变得这般荒yin无道,兴许也是因为而起。”
  顾云筝漫不经心问一句:“这话怎么说?”
  “男人眼里容不下女子背叛夫君的事情,皇上在早些年就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只是无凭无据罢了。继位登基之后,他什么也不急着做,只急着查我做没做过伤风败俗的事……这种心思,也不能说是错,可因此荒废了朝政,走到如今这地步……”她语声变得苦涩,“这天下,怕是迟早要落入他人之手。这就不能说是别人的错了,只能说他也是自作孽。”
  顾云筝则是淡漠笑道:“皇家倒是与云家有着不解之缘,您的事,如今云凝的事,都是不智之举,却无人泯灭那份不该生出的情意。”
  耀觉眼中有了一点点痛苦。
  顾云筝将话题扯回到自己前来的初衷:“与我细说说吧,您是因何被发落到了护国寺?云家满门抄斩,到底又是因何而起?”
  ☆、第062章
  062
  “因何而起?”耀觉无奈地笑了起来,“自然是因女色而起。云家的闺秀个个出众,在京城有口皆碑。皇上想将云家女收入宫中,这正中云文渊下怀,而我与云文远哪里能够赞同。我是另有顾虑,云文远则是不想让家族中的闺秀终生葬送在深宫之中。是以,皇上每次私下里提及,我与云文远都是百般阻挠,云文渊则是想法设法促成。便是如此,有了后来的两桩事。”
  顾云筝起身去给耀觉续了一杯茶,坐在她近前,侧耳聆听。
  耀觉凝眸看着在暗夜中微微跳跃的灯光,语声变得凝重:
  “我在那时才知,云文渊暗里应付我许多年,不过是为着滔天野心,对这人便只剩了恨。再者我终究是皇家中人,年岁渐长之后,心心念念的只有江山基业、膝下儿女。先帝虽说也是薄情人,可我一世荣华都是他给的,自心底我亦明白自己诸多过错,他说过重话气话,却从没认真追究,到最终还是念着多年相伴成全了我……”
  “而在权臣的较量之中,从来没有谁能笑到最后。我多年养虎为患,反过头来云文渊亦是如此,这便是物理类聚人以群分吧,慢慢的,那些人投靠到我或是皇上身边,让他处境分外尴尬,也从此陷入险境。”
  “我那时只想将他杀之而后快,不断命权臣、言官上奏弹劾他,压下此事的却是皇上。是因皇上还是惦记着云家几名女子,看过几名女子的画像,念念不忘,对云凝尤其如此。皇上吩咐云文渊:只要他能促成云凝进宫的事,他便既往不咎,给他更大的权势。便是如此,我与皇上明里暗里为此事屡出争端,让彼此骑虎难下。”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直命人在暗中追查我与云家男子有无暧昧……便是在那关头,皇上手中的人查处了眉目,又将我宫中的老人儿抓起来施酷刑询问,事情便由此败露……”
  耀觉闭了闭眼,端茶盏的手有些发抖,整个人像是冷得厉害。连喝了几口茶,她才能继续言语:
  “那一天,皇上将证据、人证全部带到我面前质问。已是证据确凿,我无从否认,沉默以对。皇上在我宫中坐了许久,不说话,起先面色铁青,后来默默流泪……过了几日,我被人秘密遣送出宫,到了护国寺修行。到寺里第二日,听说了我暴毙的事。”
  “我以为皇上在发落我之后便会处置云文渊,可他没有。皇上的心性我再了解不过,他执意要做什么事的时候,便会出尽法宝费尽心思,由此我断定,云家前景堪虞。云文渊该死,可云文远却是能安邦定国且有忠心的人物,倘若因那件事被连累,朝廷便又少了一根顶梁柱,会让朝臣心寒,兴许就会一步步走到天下大乱的地步。我因着这份担心,想方设法阻拦皇上为难云家,却是收效甚微。只做成了一件事——迫使皇上在凤家女亡命出嫁途中后,给云凝与霍天北赐婚。云家若与霍家联姻,皇上便是只忌惮霍天北,也不会轻易对云家下手。却不料,这桩事又生出了更大的波折。”
  “皇上最初只看到一幅画像时便有心召云凝入宫,在看到本人时,顿时懊悔不已。云凝出嫁途中,他派人去途中阻拦。而皇后生性善妒,又因皇上纵容,进宫后有了一批自己的人手,得知皇上如此,便派出人去阻拦皇上的人,事态便这样乱成了一锅粥。”
  “而在那当口,皇上也没打消要将云家铲除的心思,发动朝臣百般弹劾云文远及云文渊,却是收效甚微。后来,皇上索性快刀斩乱麻,散布出一个消息,称收到了一封密报,密报中有着镇国将军通敌叛国等滔天罪行的证据,之后下旨,将云家满门抄斩。对于云凝,却还是想法设法地寻找。谁都没想到,他在两年多之后,还是如愿以偿。”
  顾云筝反复思量着耀觉这一席话。
  所谓密报,不过是皇上自产自销。
  满门抄斩,不过是几百人为云文渊陪葬。
  怪不得当年冤案无从查证,怪不得皇上一直含糊其辞,怪不得霍天北要皇上不给缘由便给云家昭雪。
  可是,到最后还是有些不解,她问耀觉:“自来有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只是不明白,皇上既然一心除掉云家,且已等了那么久,为何到那关头忽然就没了耐性?”这一点实在是让谁都想不通。
  一个帝王,想用光明正大的理由除掉臣子,只需耐心等待,总能如愿以偿,可元熹帝却分明是半途而废。为何?是忽然间又得知了什么事,才中途改了主意么?
  耀觉摇了摇头,“这就只有皇上知道原由了。我对他已是从骨子里寒了心,没有当初的糊涂,哪会有如今成为傀儡的情形。他这一辈子做过的糊涂事太多,最严重的一件,便是让云凝入宫。”
  顾云筝审视她良久,断言道:“你一定还有对我隐瞒的事。”
  耀觉笑意浅淡,“哪个人都如此,一生里总会有一些事要带到地下。”
  “你说的也对,有些事也只能听皇上亲口说出。”顾云筝问道,“有一件事,想来是很多人都不明白——云筝为何在那一夜莫名其妙地死去?我听说她甚至没有前去接旨,昏睡中便死于非命。”
  被问到这件事,耀觉有了一丝不安,“那孩子……算是死于我手。”
  “说来听听。”
  耀觉坦言道:“皇上这边下旨将云家满门抄斩,却还命人极力寻找云凝下落,为的不过是一己私欲。他对云凝如此,对云筝自然也抱着相同的心思。实不相瞒,在被云凝找到之前,我一直都与一些朝臣、宫人书信来往,家族中的人也是竭尽全力助我阻拦皇上那些糊涂行径。事发之前许久,皇上便派人潜入了云府,命那些人在关键时候保云筝无恙,安置到别处,再更名换姓送到宫中。我听说那日云筝整日昏迷不醒,定然是皇上的人做的手脚。而我给心腹的命令,就是在关键时候杀掉云筝。”
  顾云筝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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